次日黄昏。
雍正又至清凉殿,依旧被挡在门外。
殿内,年世兰最后看了一眼窗外如火的晚霞,对颂芝点了点头。
一切悄无声息地进行。
大约一炷香后,雍正的话语似已说尽,门外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突然,殿内传来一声木凳倒地的巨响!
紧接着是器物碎裂的刺耳。
雍正身形猛地一僵。
下一刻,颂芝凄厉绝望的哭喊声撕裂了翊坤宫的沉寂:
“娘娘!娘娘您不要吓奴婢啊!快来人啊!娘娘悬梁了!”
殿门被雍正发疯似的踹开。
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
年世兰一身素白中衣,身子软软地垂着,一段略显陈旧的白绫勒在她雪白的颈间,上方悬在梁上,下方是翻倒的绣凳。
她双眸紧闭,唇色发青,竟真是一派香消玉殒的骇人景象!
“世兰!”雍正嘶吼一声,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抱住她冰凉的身体,奋力扯断那夺命的白绫。
他将她抱下来,紧紧搂在怀里,触手一片冰凉僵硬,竟似已无生机。
“传太医!”
雍正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惊惧与恐慌,“世兰!醒醒!”
颂芝连滚爬爬地端来早已备好的参汤,哭着撬开年世兰的牙关,一点点灌进去。
太医连滚带爬地赶到,手抖着施针急救。
一阵混乱不堪的抢救后,一声微弱的、痛苦的呻吟从年世兰喉间溢出。
她没死。
雍正紧紧攥着她的手,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后怕如冰水,兜头浇下,让他心肺皆寒。
他看着榻上那人,气息微弱,面无血色,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美人。
那颈间一道深紫色的勒痕,触目惊心,无声地控诉着他的薄情与残忍。
巨大的愧疚和失而复得的庆幸,瞬间淹没了这位帝王。
之后两日,清凉殿静得可怕。
年世兰时醒时睡,醒来时也目光空洞地望着帐顶,不言不语,不哭不笑,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
第三日一早,雍正再次踏入内殿。
他挥手屏退左右,独自坐在她榻前。
烛光摇曳,映着他略显憔悴的容颜和她在阴影中苍白如纸的脸。
良久,他哑声开口:
“世兰……你就这般恨朕?恨到要用这种方式离开朕?”
年世兰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向他。
那双曾经明媚灼人的眼眸,此刻只剩下被彻底碾碎后的灰烬。
空洞,疲惫,绝望。
两行清泪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浸入鬓发。
她看了他许久,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絮,却字字清晰地敲在雍正心上:
“皇上……臣妾累了,真的累了。”
她闭上眼,泪水流得更急,“这里,还有紫禁城……每一处,都刻着臣妾的伤心事。”
她喘息了一下,积攒着微薄的气力,继续道:
“臣妾对不住哥哥……当年若不是臣妾得宠忘形,或许年家不会那般招摇,哥哥也不会犯下杀头的死罪……”
她再次睁开眼,泪眼婆娑地望着他,那目光里只有被磨去所有棱角的绝望与央求:
“求皇上开恩,允臣妾离开吧……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也好过在这里……让皇上看着心生厌烦,也让臣妾自己……日夜煎熬。”
她说完,似已耗尽所有,闭上眼不再看他,唯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殿内死寂。
唯有烛芯噼啪作响。
药香与未散的惊惶气息交织,沉甸甸地压在每一次呼吸之间。
烛火映照着皇帝雍正那张晦暗不明的脸。
他坐在床榻前的鎏金木凳上,目光死死锁在年世兰苍白如素绢的容颜上.
两日前,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惊惧。
当他踹开殿门,看见她悬于梁下的身影时,那种心脏骤停的恐慌,此刻仍在四肢百骸里窜动。
然而,此刻,帝王根深蒂固的本能几乎瞬间压过了方才那点真情流露。
“离开?出家?”雍正重复着她的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惊怒和不容置疑的断然,“胡说!”
他猛地站起身,明黄色的袍袖带起一阵冷风,惊得烛火一阵乱晃,影子在他脸上剧烈地跳跃,显出几分狰狞。
“华妃,你是朕的妃嫔!是上了玉牒的皇家之人!岂能自逐于民间?你将皇家体统置于何地?又将朕的颜面置于何地?!”
年世兰闭着眼,长睫剧烈地颤抖,更多的泪水无声涌出,滑入鬓角,仿佛连最后哭泣的力气都被这雷霆之怒碾碎了。
雍正凝视着她颈上那道未消的淤痕,看着她如今万念俱灰的模样,耳边回响着她最后那番话。
他或许从未真正理解过这个女人的爱与恨,但此刻,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在她身上刻下的伤痕。
“给朕安心养着!”他最终硬邦邦地甩下一句,语气不容置喙,“这等糊涂念头,再也不许有!”
说罢,他不再看那张绝望的脸,几乎是仓促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
回到勤政殿,雍正强迫自己坐下,拿起御笔,蘸了朱砂。
可是,那鲜红的墨汁,落在宣纸上,却仿佛化为了清凉殿地砖上翻倒的绣凳。
化为了那年世兰颈间刺目的勒痕。
他烦躁地撂下笔,指尖按上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体统……颜面……”他喃喃自语。
没错,这是不容逾越的底线。
可眼前总浮现她那双空洞绝望、再无一丝光彩的眼睛。
那不是往日带着恨意或痴缠的眼神,那是熄灭了所有火焰,连灰烬都冷透了的死寂。
他站起身。
苏培盛赶忙上前听候。
“朕要出去走走。”
“嗻。皇上想去……”
“驯马场。”皇帝几乎是脱口而出。
.
驯马场在圆明园西侧,开阔空旷。
夕阳将云霞烧成一片瑰丽又略带凄艳的绛紫,给草场、栅栏以及远处伫立的骏马都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边缘。
雍正并未让人通传,只远远站着。
他在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叶澜依。
她正背对着他,小心翼翼地给一匹通体黝黑、唯有四蹄雪白的骏马刷洗皮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