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别院那扇略显老旧的木门出来,年世兰的目光落在门前那辆她们来时乘坐的青帷马车上,眸色深沉,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她停下脚步,转向身后恭敬垂手的老仆,语气温和:
“还未请教,您贵姓?”
老仆忙躬身回答:“回小姐的话,老奴免贵姓张。”
“张……”年世兰轻轻重复了一遍,随即点了点头,语气放缓了些许,却依旧透着主家的气度,“那我往后便唤您一声张伯吧。”
她微微停顿,目光再次扫过那辆可能已成为隐患的马车。
继而看向张伯,压低了声音,清晰而郑重地吩咐道:
“张伯,我现在急需您帮我做一件事。此事关乎我等几人的生死安危,务必谨慎,不得有丝毫差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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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四人悄然回到了暂居的客栈。
是吉祥心思缜密,另寻车行赁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声返回的。
而她们出宫时乘坐的那辆青帷马车,此刻已由张伯驾着,循着来路行至一处偏僻险峻的悬崖。
张伯依照吩咐,将马匹卸下牵至一旁,随后奋力将那空车推下了万丈深渊。
只留一角撕裂的青色帷帐,孤零零地挂在崖边枯树的枝杈上,在风中凄惶地飘动。
若有人从崖顶向下望去,便能看见谷底那摔得粉身碎骨、散落一地的车厢残骸。
年世兰站在客栈窗边,遥望着城外山峦的暗影,语气平静无波:
“济南府终究离京不远。若他当真派了人暗中跟随,见到此番景象,回去也只能报一个‘车毁人亡’。”
齐月宾立于她身侧,接口道:“虽兵行险着,但唯有如此,方能绝了后患,求得真正的安宁。”
颂芝也担忧道:“小姐如今可是有了身孕!若叫那位知道龙裔流落民间,必定不惜一切代价将您寻回去,那……那您岂不是要被彻底拘禁起来,再无自由?”
年世兰眸光一冷,接口道:
“不错。敦肃皇贵妃早已薨逝。我若被找回,不过只是个来历不明的民女……皇后岂会容我?定会想尽办法将我磋磨至死。”
说到此处,她神色转为郑重,转身拉过齐月宾的手,又看向颂芝与吉祥:
“其实出发前我便有此意,总觉得需待安稳下来,再郑重提及才好。”
颂芝与吉祥面面相觑,不知她所指何事。
年世兰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我们既一同出宫南下,往后更需隐姓埋名,相依为命。这世间,从此再无年世兰,也无齐月宾,更不该再有颂芝与吉祥。”
齐月宾接过话头,温声道:
“我与世兰商议过了。往后对外,我们便以四姐妹相称。是失了丈夫的寡妇。我年长些,便忝为长姐,世兰为二姐。吉祥与颂芝,便是三妹与四妹。如此,既可遮掩身份,也更便宜行事。”
吉祥一听,慌忙摆手:“这如何使得!奴婢……”
“便不要再称奴婢了。”齐月宾温和却坚定地打断她,目光扫过两人,“出了宫墙,褪了宫装,我们便是一样的女子,再无尊卑之别。今后只有姐妹相称,祸福与共。”
年世兰也伸手紧紧握住颂芝的手,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真挚:
“颂芝,宫中最难熬的日子,都是你陪着我熬过来的。你早就是我在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亲人了。”
颂芝眼圈瞬间红了:“小姐快别这么说,折煞奴婢了!”
“出了宫,就没有小姐和奴婢了。”年世兰摇头,语气轻柔却不容置疑,“你以后,便唤我一声二姐。从今日起,你我就是血脉相连的姐妹。”
颂芝的眼泪霎时滚落下来,望着年世兰温柔而坚定的目光,心头百感交集,终于哽咽着颤声唤道:
“二姐!”
年世兰又看向吉祥,眼中带着同样的暖意:
“好妹妹。别的不敢说,但既已落脚,我们姐妹四人必要将日子过好。我与长姐带出的这些金银细软,虽比不得从前宫中,却也足够我们一世衣食无忧。将来,定要为你和颂芝觅得良人,风风光光地出嫁,绝不让你们再受半分委屈。”
岂料吉祥闻言,竟扑通一声跪下,眼中含泪,语气却异常决绝:
“两位姐姐!妹妹我早已无心婚嫁!宫中数年,看尽了娘娘们的心酸,更是亲眼见两位姐姐被磋磨至此。我对男女之情、婚嫁之事,早已心灰意冷!只求能长伴姐姐们左右,此生足矣!”
颂芝也流着泪用力点头:
“如今就我们姐妹四人,清清静静地过日子,比嫁出去伺候公婆丈夫,不知强过千百倍!二姐若非要赶我走,我……我便去寻个尼姑庵,剃了头发做姑子去!”
年世兰见两人反应如此激烈,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忙将吉祥扶起,又揽过颂芝哄道:
“好了好了,本是想着你们的好,倒把你们两个急哭了!不嫁便不嫁,我还舍不得把你们这两个贴心妹妹让给别人呢!咱们姐妹四人,就在这一处,相依相守地过一辈子!”
颂芝这才破涕为笑,吉祥也擦着眼泪,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烛光下,四人的手紧紧握在一处,一种超越过往身份的全新羁绊,于此悄然生根。
四人商议好,皆改了姓。
“年”与“齐”均不可再用,几经思忖,她们选定“阮”字为姓。
此姓古韵悠然,足以支撑起门户之说,又远避了所有是非。
自此,世间再无齐月宾,唯有“阮月”,是为长姐。
昔日年世兰,只作“阮兰”,是为二姐。
吉祥舍旧名,得“阮桂”,是为三妹。
颂芝亦更迭,称“阮芝”,是为四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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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天光微亮,阮芝便起身出了门。
她虽作寻常妇人打扮,但通身那股子经年累月在宫里熏陶出的气度,行止间的沉稳与见识,却非寻常市井民妇可比。
她寻了几家看起来颇有名声的木匠铺、砖瓦行。
那些掌柜的都是阅人无数的精明角色,一见阮芝进门,见她虽衣着素净,但仪态端庄,谈吐清晰。
要求说得明白又在行,眼神里自带一股不容轻慢的威仪,倒像是哪家不失体统的贵女出来主持中馈。
竟无一人敢因她是女子而有丝毫怠慢,皆是客气相迎,仔细听着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