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庶弟,名唤安乘荫的,是一房胡同巷子里抬进来的姨娘所生。
自小便是混世魔王,顽劣不堪,书不曾读进几本,欺压下人,不敬主母长姐的事倒做了十成十。
如此草包,也配让他去祸害好人家的女儿?
她冷哼一声,想把这信扔炭盆点了。
奈何夏日没有点炭盆,她索性团了个团,让寒玉去小厨房扔进灶膛里了。
寒玉轻声提醒:
“娘娘,您若是不理会,只怕安大人会自行其是,随意为大公子结亲。若届时……再做出什么亏待人家女儿的事来,终究会牵连您的清誉。”
安陵容眸光一凛。寒玉说得在理。
那对父子的劣性根一脉相承,保不齐真会如此。
她沉思一会儿,道:“等日头落了随本宫去趟勤政殿。”
寒玉轻声探问:“娘娘是为着……大公子的事?”
安陵容冷笑道:“好门第不是求来的,是挣来的。本宫要向皇上请一道恩典,允我那‘壮志难酬’的弟弟投身行伍,去准噶尔前线为国效力。若立下汗马功劳,自有高的门第能让他攀去!”
次日,一道明发上谕便自勤政殿传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安比槐之子安乘荫,年力壮盛,志切效忠。着准其投身戎行,发往西北军营效力,隶属征讨准噶尔部前锋营,即刻启程。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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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阳县安府。
“我的儿啊!”
柳姨娘扑到安比槐跟前,死死攥着他的衣袖,涕泪横流,“老爷!老爷您得想想办法啊!刀枪无眼,乘荫他……他怎受得了那份苦!”
安比槐本就心烦意乱,被她哭嚎得更是心头火起,猛地甩开她,焦躁地在堂内踱步:
“哭!哭有什么用!那是圣旨!你当哭一哭就能收回去吗?”
柳氏被他一斥,更是怨毒攻心,口不择言起来:
“圣旨?若不是宫里那位柔妃娘娘‘美言’,皇上怎会想起咱们松阳县一个小小的安家?她好狠毒的心肠!乘荫是她的亲弟弟啊!她自己在宫里享着泼天的富贵,转头就把自家骨肉往死路上推!早知如此,当年就不该送她去选秀,活该让她老死在这松阳县……”
“你闭嘴!”
安比槐被她戳中最痛的伤疤,脸色铁青,手指几乎要戳到柳氏脸上,“是你自己肚子不争气,没本事生个女儿!你若是生出个贵妃、皇贵妃来,老子今日能如此窝囊?你再瞧瞧你生的好儿子!文不成武不就,大字不识几个,这不都是随了你这上不得台面的娘!”
柳氏急红了眼,竟也豁出去了,不管不顾地嚷道:
“我上不得台面!老爷您可是体面人,您可是国丈啊!可您瞧瞧,怎的就混到了这步田地?您那夫人老早去了京城,风风光光当了诰命夫人!您还在老家守着这破粮仓!”
安比槐气得浑身发抖,跳起来便要打骂。
就在这时,厅堂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安乘荫站在那里。
他虽家世不显,却自幼娇养,没受过半分委屈,一身细皮嫩肉。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带着一种与这鸡飞狗跳的场面格格不入的麻木,淡淡道:“别吵了。”
这突如其来的平静,像一盆冷水,暂时浇熄了安比槐与柳氏的怒火。柳氏止了哭嚎,抽抽噎噎地望着他。
安乘荫没再看他们,径直转身,往后院自己房间走去。
“我去收拾行李。”
柳氏如梦初醒,慌忙用手背胡乱抹了把脸,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带着哭腔絮叨:
“荫儿……娘帮你收拾,多带些厚实衣裳,边疆苦寒……娘再给你多备些银钱……”
安乘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柳氏小跑着跟在后面,姿态卑微。
走着走着,安乘荫忽然停下脚步,哭了出来,喊道:
“我怎的不是个女儿身!”
柳氏懵了,愕然问道:
“荫儿,你……你怎么说这种糊涂话?”
安乘荫哭声更大,几乎是在嘶喊:
“女的不用当兵!不用吃苦受罪去拼命!我若是个女儿身,也能进宫里去当妃子!锦衣玉食地养着,何须受今日这般辛苦!”
柳氏柔声安抚道:
“傻孩子,女子一生困于后宅,有何出息?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出去闯荡,将来是能建功立业的呀……”
“建功立业?”
安乘荫回过头,泪痕交错的脸上竟满是怨恨,“我若是有个体面的娘!我就是嫡子!我姐姐是妃位,我起步便应是御前侍卫!都是你拖累了我!你在这后宅里兴风作浪有什么用?连门像样的亲事都为我讨不来,如今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护不住!”
这番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刺穿了柳氏的心脏。
她彻底懵了,僵在原地。
安乘荫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再不多言,自顾自转身走了。
空荡的走廊里,只剩下柳氏一人。
像一尊骤然失去所有支撑的泥塑,呆立在渐沉的暮色里,连眼泪都忘了流。
安乘荫走了。
带着满腹的怨气和一箱沉甸甸的金银细软,在柳氏空洞的目光和安比槐复杂的叹息中,离开了松阳县。
前线准噶尔的风沙,瞬间吞没了这个来自江南水乡的纨绔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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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春馆。
安陵容端坐窗前,听着宫人低声禀报安乘荫在军中初期的种种狼狈与磋磨。
她神色未动,只才淡淡道:
“玉不琢,终是顽石一块。”
侍立一旁的寒玉轻声接道:“娘娘用心良苦,大公子日后必能体会。”
安陵容似嘲似叹:
“为他,原不值当这般费心。只是安家总还有些未谙世事的女儿,她们的将来,不该都被父兄拖累,烂在那摊泥沼里。”
她并非真要那庶弟马革裹尸。
此番安排,七分是惩戒,三分是试探。
他若能在边关铁血中熬出来,磨去纨绔习气,生出几分担当脊梁,将来或可成为一枚有用的棋子。
至少,也能为安家女儿们挣得一丝倚仗。
若他终究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那便是他的命数。
届时,她也算仁至义尽,也彻底绝了安家日后可能带给她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