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不再终日沉溺于病弱的阴郁与暴躁之中,连带着对待身边侍从语气都缓和了不少。
他甚至开始过问一些先前无心也无力处理的朝政细节,虽仍不能久坐,但那日渐丰厚的精气神,都让苏培盛等人暗自松了口气。
仿佛那个熟悉的皇帝正在归来。
“此丹确有奇效!”他不止一次如此感慨,对玄诚道人的信任与依赖与日俱增。
然而,丹药带来的精力如同透支的灯火,燃烧得越是明亮,其根基便越是虚浮。
那丝丝缕缕重新感知到的腿力,也仿佛镜花水月,始终无法凝聚成真正站立起来的力量。
可沉疴在身的帝王,早已将这丹药视作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紧紧抓住,再也不愿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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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卷地,百草摧折。
准噶尔的冬日,冷得能冻碎骨头。
安乘荫刚结束今日的巡哨任务,跟着一队同袍从冰天雪地里撤回营地。
他搓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手,踩着冻得硬邦邦的积雪,一头扎进还算暖和的营帐。
半年多的边塞风霜,早已将昔日安府那个养尊处优、白胖油腻的“耀祖”打磨得变了模样。
多余的赘肉被艰苦的操练和粗粝的饮食削去,取而代之的是紧实的肌肉和略显粗糙的皮肤。
骨架舒展开后,竟也显出了几分挺拔英气,若非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郁结与怨怼,倒也算得上一副好皮囊。
帐内几个早一步回来的兵卒正围着火盆取暖,见他进来,一个脸上带疤的老兵便咧着嘴调侃:
“安少爷回来了?啧啧,你说你,嫡亲姐姐都是宫里头风头无两的柔贵妃了,手指缝里漏点恩宠,也够你在京城做个舒坦富贵闲人,何苦跑到这天寒地冻的鬼地方来跟我们这些粗人抢军功?怕不是……不得贵妃娘娘待见吧?”
安乘荫最恨人提安陵容,更恨人戳他庶出的痛处。
他脸色一沉,梗着脖子嘴硬:
“小爷我顶天立地,不稀罕靠女人的裙带关系!”
众人哄笑起来,另一个汉子接口道:
“得了吧!怕是人家贵妃娘娘根本看不上你这庶出的弟弟,才打发你来这儿吃苦受罪!嫡庶有别嘛!”
“你放屁!”
安乘荫积压了半年的屈辱与环境带来的暴躁瞬间被点燃,他怒吼一声,如同被激怒的豹子,猛地扑向那说话的汉子,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撞翻了火盆,火星与灰烬四溅。
“干什么!反了天了!”
一声厉喝从帐外传来,负责管理他们这队哨兵的百夫长闻声闯入,脸色铁青。
众人慌忙分开,安乘荫被两个兵卒死死拉住,犹自喘着粗气,双目赤红。
“安乘荫!屡教不改,聚众斗殴,藐视军规!到雪地里跪着!没老子命令不准起来!”百夫长毫不留情地呵斥。
安乘荫被粗暴地扭送出帐,按倒在营帐外的雪地里。
冰冷的雪瞬间浸透了他的裤膝,寒气针一样刺入骨骼。
他咬着牙,胸膛剧烈起伏,脸上因为极度的气愤和屈辱泛着红晕。
恰在此时,一队车驾缓缓行经此地。
那由八匹纯白骏马牵引的鎏金车舆,无声地昭示着车内主人无可置疑的尊荣。
车内正是如今实际掌控准噶尔部,被尊为 “大也可敦” 的朝瑰。
寒风卷起车帘一角,她漫不经心的目光掠过雪地,随即被那道笔直跪着的身影攫住。
年轻的男人满身狼狈,可那张因羞愤而涨得通红的俊脸,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竟像冰原上骤然灼烧起来的火焰。
一丝极淡的兴味,掠过朝瑰的眼底。
车驾无声停驻。
方才还厉声呵斥的百夫长,此刻已连滚带爬地伏跪在雪地里:
“末将参见大也可敦!惊扰凤驾,罪该万死!是末将管教无方,这安乘荫触犯军规,正……”
朝瑰的目光如羽毛般掠过脚下匍匐的百夫长,再次落回那朵“雪地红梅”身上,停留了微妙的一瞬。
她未发一语,只纤指一松,垂下的车帘便隔绝了所有窥探。
侍立车旁的侍女心领神会,她行至百夫长身前,声线平稳:
“此人,大也可敦要带走。”
百夫长只得重重叩首。
侍女不再多看一眼,转向尚在惊愕中的安乘荫,对随行侍卫淡然吩咐:
“带下去,收拾干净。”
她微微停顿,后续的话语轻飘飘落下:
“今夜,送入万安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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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乘荫是被半“请”半“架”着离开那片营区的。
他被带离了熟悉的、充斥着汗臭、脚臭与劣质烟草味的营帐,穿过层层守卫,踏入了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温暖如春、富丽堂皇的世界——万安宫。
万安宫是何地方,安乘荫还是知道的,是大也可敦的寝宫。
他被剥去那身脏污破旧的军服,像一件待呈献的物品般,被几个沉默的壮丁按在弥漫着香气的浴汤中,从头到脚,用细腻的香膏、柔软的毛刷,反复搓洗。
直到皮肤泛红,再也闻不到一丝军营的味道。
又细细将他身上的毛发剃了。
他们的动作机械而高效,仿佛在清洗处理一件器皿。
这过程,比在雪地里罚跪,更让安乘荫感到屈辱。
他赤裸地躺在铺着柔软雪豹皮的床榻上,望着穹顶繁复的彩绘和摇曳的琉璃灯,巨大的羞辱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男宠……我安乘荫,竟落得如此地步!”他攥紧了身下的皮毛,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安陵容!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把我逼来的好去处!你若肯在皇上面前为我说句话,为我谋一门好些的亲事,我何至于此!何至于被一个蛮族妇人当作玩物!”
他对安陵容的怨恨达到了顶点。
同时,一股属于男人的尊严,在激烈地燃烧反抗。
“什么大也可敦!不过是个死了男人的寡妇,牝鸡司晨!也配让小爷我……”
愤懑、恐惧、不甘,种种情绪在他胸中翻腾。
然而,这种激烈的抗拒,在他被引入朝瑰那间更加奢华、更加私密的寝殿,看到那个端坐在巨大狼皮王座上的女人时,微妙地动摇了。
她没有穿繁复的宫装,只着一袭深紫色的锦袍,腰束金带,乌黑的长发简单地披散着,衬得那张脸愈发白皙。
她手里把玩着一柄镶嵌着巨大蓝宝石的匕首,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没有审视,甚至没有多少好奇,更像是在观察一件新得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