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的傍晚,
天色将暗未暗,城市华灯初上。
乾哲霄那间位于筒子楼的陋室,难得地亮起了比平时更暖些的灯光,
他刚烧好一壶水,准备泡茶,门外便响起了沉稳的敲门声。
打开门,门外站着两个人,让乾哲霄古井无波的眼眸里,也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站在前面的,竟是高育良。
他穿着一件普通的深色夹克,身形清瘦了些,但面色红润,眼神平和,以往眉宇间那份沉郁与算计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勘破世情的释然与从容。
他身旁,站着温婉娴静的高小凤,她手中还提着一个竹编的食盒,散发着淡淡的食物香气。
“高书记?”乾哲霄的声音依旧平淡。
高育良连忙摆手,脸上带着真诚而毫无芥蒂的笑容:
“乾先生,快别这么叫了。如今我就是一介平民,携内子路过汉东,特来拜会先生。不请自来,还望先生勿怪。”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语气中充满了对乾哲霄的尊敬,这份尊敬,与他曾经的职位无关,纯粹是发自内心。
“哈哈,两位请进。”乾哲霄侧身让开。
高育良和高小凤走进这间狭小却整洁的陋室,并无丝毫嫌弃或惊讶,反而像是回到了某个熟悉的地方。
高小凤将食盒轻轻放在唯一一张小桌上,柔声道:“乾先生,我们从大理带了些当地的菌子和鲜花饼,不值什么钱,一点心意。”
“有心了。”乾哲霄微微颔首,请他们坐下。
蒲团只有两个,高育良和高小凤谦让了一下,最终高育良坚持让高小凤坐了,自己则拉过一个小马扎坐下,动作自然。
乾哲霄默默地泡茶,动作行云流水。
高育良打量着这间陋室,目光掠过那一排排书籍,最终落在乾哲霄沉静的侧脸上,感慨道:
“一别数日,先生这里还是老样子,清净,自在。我在名利场里打滚半生,到头来才发现,先生这条路,或许才是通透的。”
乾哲霄将一杯清茶推到高育良面前,并未接话。
高育良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说下去,像是遇到了难得的倾诉对象:
“去了大理,住在苍山脚下,洱海边上。每天看看云,划划船,种种花,陪小凤说说话。才明白,以前争的那些,在意的那些,实在是……虚妄得很。”
他端起茶杯,嗅了嗅茶香,眼神悠远,“当初若不是先生当头棒喝,我恐怕还在那泥潭里挣扎,越陷越深。这份点化之恩,育良一直铭记于心。”
他这番话,情真意切,毫无作伪。
他是真的放下了,也真的感激乾哲霄。
乾哲霄看着他,眼神依旧平静,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迷时师度,悟了自度。是你自己选择了回头。”
就在这时,门外再次响起了敲门声。
乾哲霄起身开门,这次门外站着的是陆则川和祁同伟。
陆则川穿着常服,神色间带着一丝处理完公务后的疲惫,但眼神锐利。
祁同伟则落后半步,保持着惯有的警惕与恭敬。
看到屋内的情景,陆则川也明显愣了一下。
他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高育良。
“则川,同伟”高育良已经站起身,笑容温和地打招呼,姿态自然,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那些惊心动魄的博弈与对立。
“高……老师?”陆则川迟疑了一下,还是用了这个略显生疏但带着一丝旧日情分的称呼。
他们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师生,但高育良年长,是高芳芳的父亲,自己曾经的岳父,这声“老师”也算恰当。
他看着高育良如今的状态,眼神复杂,有惊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
高育良笑着摆手,
陋室之内,灯光昏黄。
曾经的省委副书记、如今的闲云野鹤高育良,现任汉东省委副书记陆则川,手握刀把子的副省长、公安厅长祁同伟,以及超然物外的哲思者乾哲霄,再加上安静煮茶的高小凤,五人围坐在一张旧茶台旁。
这画面,充满了某种奇异而和谐的张力。
高小凤适时地打开了食盒,将菌子和小巧的鲜花饼取出,算是添了几道小菜。祁同伟带来的酒没人动,大家都默契地选择了喝茶。
谈话起初有些拘谨,多是高育良在说大理的风土人情,语气轻松,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后的豁达。
陆则川偶尔插话几句,询问些细节,目光却不时看向乾哲霄。
祁同伟则大部分时间沉默,只是静静听着,观察着。
“说起来,还要感谢则川你,还有沙书记,最后给了我一个体面的结局。”高育良忽然看向陆则川,语气诚恳,
“主动交代,虽然失去了很多,但保住了做人的最后一点尊严,也让我和小凤能有机会,去过现在这种平静的日子。”
陆则川沉默片刻,缓缓道:“那是您自己的选择。法理之外,亦有人情。”
乾哲霄静静地听着,给每个人的杯子续上水。
他就像一个安静的观察者,置身于这场关乎过往、权力与救赎的谈话之外,却又仿佛是一切对话的潜在背景。
高育良转向乾哲霄,由衷叹道:
“乾先生,我现在是真明白了。当初您对我说的那些话,‘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规矩不可行尽,好话不可说尽’……以前觉得是机锋,是道理,现在才知是活法。放下了,反而轻松了,自在了。”
乾哲霄抬眼看了他一下,缓缓道:
“放下,是开始,不是结束。能在平凡中安住,方是真境界。”
他这话,像是说给高育良听,又像是说给在座的所有人听。
陆则川端起茶杯,他身处权力漩涡中心,每日面对的都是博弈与抉择,“放下”与“安住”对他而言,何其遥远,却又隐隐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些不常触及的东西。
这场陋室中的清谈,没有激烈的争论,没有政治的机锋,只有淡淡的茶香,平和的话语,以及对过往的释然与对未来的某种模糊探寻。
夜色渐深,窗外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外,这一方陋室,仿佛成了时间洪流中一个短暂静止的孤岛。
最终,高育良和高小凤起身告辞,他们还要赶晚班的火车离开汉东。
陆则川和祁同伟也一同起身。
临走前,高育良对着乾哲霄,再次深深一揖:“先生保重。”
乾哲霄微微颔首,目送他们离开。
陋室重归寂静,只剩下残留的茶香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关于权力、人性与归宿的余韵。
乾哲霄走到窗前,望着楼下陆续离去的车辆尾灯,融入汉东沉沉的夜色,眼神依旧平静,深邃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