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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寒风裹着水汽,吹在脸上像细小的刀子。合作社的院子里,人声鼎沸,却透着一股压抑的忙碌。林县长雷厉风行,当天下午就派来了县粮食局的干部和几个壮实的工人,还拉来了几大卷崭新的防雨油布和几袋生石灰。粮仓交接仪式简单得近乎潦草,赵德顺被撤职的消息像一阵风刮过村子,引来无数躲在门缝后、窗棂边的窥探目光。

姜芸站在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旧粮仓里,脚下是厚厚一层积年的浮灰,混杂着陈年谷物的霉味和老鼠屎的臊气。巨大的空间空荡荡的,只有几根粗壮的木柱支撑着高高的穹顶,几缕灰白的光线从高处狭小的窗户漏下来,在弥漫的灰尘中形成一道道倾斜的光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荒废已久的、沉闷的窒息感。

“芸姐,这……这地方也太大了,得收拾到什么时候去?”小满抱着一大卷油布,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庞然大物,愁得小脸都皱成了苦瓜。她身后,几个胆大的学员探头探脑,脸上带着对新环境的兴奋,更多的是对这巨大工程的畏难。

姜芸深吸了一口那混杂着灰尘和霉味的空气,胸腔里一阵熟悉的、细微的刺痛感传来。她下意识地抬手,按了按心口的位置,指尖触到的是冰冷的衣料和底下微弱的心跳。那灵泉带来的白发,又悄悄多了几根,藏在浓密的发丝间,像冬日枝头顽固的残雪,提醒着她每一次修复、每一次透支的代价。她压下那瞬间的虚弱,目光扫过这空旷的粮仓,眼底却燃起一股火。

“大,才好施展。”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外面的风声和学员们的低语,“把油布铺开,先顶上!石灰撒在墙角和地面,除湿防潮。小满,带人把窗户都擦干净,透透气!其他人,跟我来,先把这层浮灰清了!”她挽起袖子,露出纤细却异常有力的手腕,率先拿起一把大扫帚,朝着最厚的一层灰尘扫去。

灰尘轰然扬起,在光柱里疯狂地翻滚、飞舞,像一场无声的沙尘暴。姜芸被呛得连连咳嗽,眼泪都涌了出来,但她手里的扫帚没有停。学员们被她的劲头感染,也纷纷行动起来。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油布被抖开的哗啦声,石灰粉撒落的簌簌声,还有压抑的咳嗽声,交织在一起,在这沉寂多年的空间里,奏响了一曲充满生机的劳动交响曲。

周建军不知何时也挤了进来,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一把比他个头还高的铁锹,开始铲除墙角结块的污垢。他佝偻着背,动作有些迟缓,却异常专注。偶尔,他会抬眼看看姜芸忙碌的身影,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他口袋里,那颗用布包好的假牙,沉甸甸地贴着他的大腿,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忙碌一直持续到天色擦黑。昏黄的临时灯泡悬在粮仓中央,光线被高大的穹顶稀释得昏暗模糊。学员们累得东倒西歪,瘫坐在铺好的油布上,但看着初步清理出来、显得宽敞整洁许多的空间,脸上都带着疲惫却满足的笑容。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姜芸拍了拍手上的灰,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依旧有力,“明天一早,咱们把缝纫机搬进来!以后,这就是咱们苏绣合作社的新家了!”她环视着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粮仓,是她们用汗水换来的阵地,是她们梦想起航的港湾。

就在这时,小满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手里挥舞着一封信,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狂喜:“芸姐!芸姐!县里来信了!广交会!真的是广交会!”

整个粮仓瞬间沸腾了!学员们疲惫一扫而空,呼啦一下围了上去。

姜芸的心猛地一跳,快步上前接过那封盖着鲜红印章的公函。信封是县二轻局发来的。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微微颤抖着拆开。信纸上的字迹清晰有力:

“……经研究决定,同意推荐‘红星苏绣合作社’参加一九八三年春季广州出口商品交易会……请于收到通知后三日内,提交参展产品样品及详细设计方案……”

广交会!这三个字像三道惊雷,在姜芸的脑海里炸响!那是全国甚至全世界商人瞩目的舞台!是让苏绣走出小山村、走向国际的绝佳机会!巨大的喜悦像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死死攥着那页薄薄的信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带着一种近乎眩晕的激动。

“成了!我们真的能去了!”小满激动地跳了起来,拉着旁边同伴的手又蹦又跳。

“芸姐,咱们绣什么啊?时间这么紧!”一个学员急切地问。

“对啊,广交会那么大,咱们的绣品得拿得出手才行!”

喜悦的浪潮稍稍退去,冰冷的现实感如同深水中的暗流,迅速涌上姜芸的心头。三日内提交样品和方案!时间紧得像勒在脖子上的绳索!粮仓刚刚清理出来,设备还没搬进来,学员们的技艺虽然进步飞快,但要达到能在国际舞台亮相的水平,还差得远!更重要的是,设计!拿什么设计去征服那些见多识广的客商?传统的花鸟虫鱼?还是……她脑子里飞快地闪过陈嘉豪那张贪婪的脸,闪过他袖口那个“东洋丝绸株式会社”的商标。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大家先别慌!”姜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压下了粮仓里的喧哗,“时间确实紧,但机会难得!小满,你立刻去把咱们之前绣得最好的几幅屏风、几件旗袍半成品都找出来,今晚就整理好!其他人,分头去想!想想咱们苏绣最拿手的是什么?最能代表咱们江南特色的是什么?明天一早,咱们开个会,把所有点子都拿出来讨论!记住,这次,咱们不仅要绣得精,更要绣得有新意!要让外国人也看懂咱们苏绣的美!”

她的话像一颗定心丸,让躁动的学员们重新安静下来,眼中重新燃起斗志。大家纷纷点头,开始行动起来。

姜芸独自走到粮仓角落,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巨大的喜悦和沉重的压力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掏出怀里那块随身携带的、母亲留下的旧绣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熟悉的针脚。灵泉……她下意识地想呼唤那个空间,指尖却停在绣帕上,迟迟没有落下。每一次使用,都是生命的流逝。那五十根白发,像悬在头顶的利剑。她闭上眼,感受着心口那细微却持续的刺痛,疲惫感如潮水般席卷而来。粮仓里学员们忙碌的声音渐渐模糊,她只觉得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边缘,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粮仓的宁静!

“啊——!血!芸姐!芸姐你流血了!”

是李秀梅的声音!姜芸猛地惊醒,睁开眼,只见李秀梅脸色惨白地指着她的手。姜芸低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紧紧攥着那块绣帕,锋利的绣针不知怎么竟深深扎进了她的食指指腹,殷红的血珠正从针孔里渗出来,迅速染红了绣帕一角的一小片丝线。

“没事,没事,不小心扎了一下。”姜芸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想抽回手,却发现那针扎得极深,拔出来时,一股更浓的血珠涌了出来,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朵刺目的暗红。

“芸姐,你脸色好难看!”小满第一个冲过来,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触手一片冰凉,“你是不是太累了?你刚才坐着的时候,嘴唇都是白的!”

姜芸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衫。灵泉的消耗,连日的操劳,巨大的精神压力,终于在这一刻,借着这小小的伤口,爆发出来。她眼前阵阵发黑,耳边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

“快!扶芸姐去休息室!拿点热水和糖来!”周建军不知何时也挤了过来,声音带着少有的急切。他看着姜芸苍白的脸和那滴落的血珠,浑浊的眼底满是痛惜和自责。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颗假牙,布料下的轮廓硌着他的手心。

学员们手忙脚乱地将姜芸扶到旁边临时用油布隔出的小间里。小满端来一碗温热的糖水,姜芸小口小口地喝着,冰冷的指尖才渐渐恢复一丝温度。她看着自己包扎好的手指,看着那染血的绣帕,看着围在身边一张张写满担忧的脸,心里百感交集。喜悦、压力、疲惫、对未来的憧憬、对灵泉枯竭的恐惧……种种情绪像一团乱麻,堵在胸口。

“芸姐,你好好休息,粮仓的事,我们明天一定弄好!广交会的设计,我们今晚就商量!”小满握着她的手,语气坚定。

“是啊,芸姐,你放心,我们不会给你拖后腿的!”其他学员也纷纷附和。

姜芸看着她们年轻而充满力量的脸庞,心中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一些。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身体的虚弱和心口的刺痛,点了点头:“好,我相信你们。今晚……大家也别熬太晚,身体要紧。”

学员们应着,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小间里只剩下姜芸和周建军。老人沉默地站在门口,背对着她,佝偻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重。他缓缓转过身,手里捏着那块用干净布包好的假牙,递到姜芸面前。

“芸丫头……”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这个……是赵德顺的。”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姜芸,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恐惧,还有一丝决绝,“今天……他跑来粮仓外头,躲在那棵老槐树后面……我看见了……他……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姜芸的心猛地一沉,接过那块沉甸甸的布包,指尖触到假牙冰冷的金属和塑料,一股寒意瞬间从指尖窜遍全身。她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直视着周建军:“还有谁?”

周建军嘴唇哆嗦着,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一个……一个穿得挺体面的男人……开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牌子……好像是外地的……他们……他们在树底下嘀咕了好久……赵德顺……赵德顺指着粮仓,指着你们……那男人……那男人眼神……很阴……”他猛地喘了口气,像是说完了这几个字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颓然地靠在了门框上。

穿体面男人的外地车?阴沉的眼神?赵德顺的指指点点?姜芸的脑子飞速运转。赵德顺被撤了职,丢了脸面,恨她入骨是肯定的。但他一个被罢免的村长,能有多大能量?这个“体面男人”是谁?是赵德顺的什么亲戚?还是……她脑海中猛地闪过陈嘉豪那张带着金丝眼镜的笑脸,闪过他袖口那个“东洋丝绸株式会社”的商标!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比这腊月的寒风更刺骨。

“周叔,你看清那人的脸了吗?或者……那车子的样子?”姜芸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周建军痛苦地摇了摇头:“太远了……天又阴……看不清脸……车子……就记得是黑的,方头方脑的,跟咱们县里见过的都不一样……”他看着姜芸瞬间变得煞白的脸,悔恨和恐惧交织,“芸丫头,我……我对不住你啊!早知道……早知道赵德顺这么不是东西,我当初……当初就不该……”

“周叔,不怪你。”姜芸打断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握紧了手里那块冰冷的假牙,仿佛握住了一个不祥的预兆。赵德顺的报复,果然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这个“体面男人”的出现,意味着麻烦可能远不止一个被撤职的村长那么简单。他背后,是否牵扯着更复杂的势力?是否与之前觊觎她技艺的陈嘉豪,甚至那个“东洋丝绸株式会社”有关?

她抬起头,看向粮仓外。夜色已深,寒风卷着湿气,从高大的窗户缝隙里灌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昏黄的灯光下,她看到自己映在墙壁上的影子,被拉得细长而单薄。她下意识地抬手,捋了捋鬓边的碎发,指尖触到几根新生的、冰冷的银丝,在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粮仓里,学员们收拾东西的声音渐渐远去,归于沉寂。只有寒风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像一声声低沉的呜咽。姜芸坐在冰冷的油布上,手里紧紧攥着那颗假牙,另一只手按在心口。那里,灵泉带来的刺痛依旧顽固地存在着,提醒着她身体的极限。而此刻,更深的寒意,正从外部悄然逼近,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这个刚刚燃起希望的新家之上。

广交会的机遇像天边的曙光,照亮了前路。而赵德顺和他背后那个“体面男人”的阴影,却如同这腊月寒夜里的冰霜,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附着在粮仓冰冷的墙壁上,也附着在她疲惫不堪的心上。她知道,接下来的路,不仅要与时间赛跑,与技艺较劲,更要与这潜藏在暗处的、未知的风暴,正面交锋。粮仓的空旷,此刻显得格外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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