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一时陷入了短暂的静默,唯有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魏忠贤眼神闪烁,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神秘与凝重:“皇爷,老奴近日,还查到些……颇为蹊跷之事,关乎东南长远安稳,甚至可能危及海贸命脉,思来想去,不敢不报。”
“讲。”朱啸目光一凝,身体微微前倾。
“老奴手下一些得力之人,在严密监控与西夷(葡、荷)商人往来密切的几家大海商时,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动向。”
魏忠贤的声音几乎低若耳语,“似乎有部分东南士绅,尤其以那些与旧有海商集团关联深厚、且在朝廷经略南洋、整顿海贸过程中利益受损者为甚,心生怨望,暗中有所异动。”
他小心地观察着朱啸的神色,继续道:“彼等或觉财路被朝廷新政所断,或畏天威清算,正极其隐秘地与壕境的葡夷、澎湖的荷夷,乃至新近试图染指吕宋的西班牙人接触。
双方往来之密使,行踪诡秘,所谋何事,尚在深查,然据零星线索推断,恐怕……不止是寻觅新靠山、预留退路那么简单,甚或……有借夷人之力,扰乱海疆,抗衡朝廷,以图自保乃至反噬之险恶用心!”
朱啸静听,面沉如水。
此事本就在他预料之中,改革注定要触动既得利益者的蛋糕,东南这些盘根错节、能量巨大的士绅海商集团,在感到生存威胁时,勾连外夷以自保或反扑,几乎是必然的选择。
只是没想到,他们的动作可能如此之快。
“可有实据?涉及哪些人家?”朱啸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目前……仍多系线报与旁证,彼等行事极为狡诈隐秘,接头非常隐秘,老奴探查多年,未有头绪,难以抓现行。涉及人家,老奴不敢凭空妄断,然泉州林氏、漳州陈氏、广州潘家,及宁波本地陈、谢二族,其名下或关联商号、船队,屡次出现在可疑接触名单之中。
彼等树大根深,在地方乃至朝中皆有不浅的奥援,若无铁证,贸然动作,非但难动其分毫,反而可能打草惊蛇,逼其狗急跳墙。”
朱啸默然,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滑的紫檀木椅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东南局势,果然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凶险。
内有勋贵、士绅、海商等诸多利益集团盘根错节,外有西夷列强虎视眈眈,如今更可能出现内外勾结、祸乱海疆的剧变!
这每年近2亿银元的庞大利益之下,涌动的暗流与杀机,足以吞噬任何掉以轻心者。
“朕知晓了。”朱啸终于开口,“继续暗中查探,调动一切可用的资源,耳目放得更远些,务求拿到真凭实据。但切记,未有万全把握,绝不可轻举妄动,以免逼反他们,酿成大乱。”
“老奴明白!”魏忠贤眼中闪过一丝混合着狠厉与兴奋的光芒,“皇爷放心!若彼等真敢丧心病狂,通夷卖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老奴拼却这身血肉,动用所有见不得光的手段,也定要为皇爷将其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扫清这东南障碍!”
朱啸深深看了魏忠贤一眼。眼前这人,就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越来越锋利,也越来越危险。
但眼下,面对这潜藏的巨大威胁,他需要这把匕首,需要它在阴影中为自己开路。
“你的忠心,朕知。”朱啸缓缓道,语气中带着告诫与约束,“然行事需有度,讲谋略,更要留证据。
朕要的,是东南的长久安稳,是海贸血脉的畅通无阻,是这亿万银元能够持续不断地流入太仓,支撑我大明的千秋伟业!
而非一时的人头滚滚,风声鹤唳,更非逼得所有海商士绅离心离德,将东南搅得天翻地覆。”
“老奴……明白!一切行动,必谨遵圣意,缜密谋划,三思后行,绝不敢擅专,更不敢鲁莽行事,坏了皇爷的大计!”
魏忠贤深深躬身,他知道,自己又一次成功地在皇帝面前展现了可以利用的价值,并且获得了在东南地区更大的、处理此类“阴私”事务的秘密权限。
夜渐深,海事衙门内堂的密谈已接近尾声,烛火将朱啸和魏忠贤的身影在墙壁上拉长,微微晃动,如同两人此刻心中涌动的暗流。
就在魏忠贤刚刚再次表态将谨遵圣意、缜密查探东南士绅与西夷勾结之事后,朱啸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已然微凉的茶水,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平缓地开口,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魏大伴,你在江南经营多年,耳目灵通,朕是知道的。除了明面上的海事衙门,听说……你手下还有些上不得台面,但办事却很得力的人?好像……叫什么‘暗影卫’?”
“暗影卫”三个字如同一道冰冷的惊雷,毫无征兆地劈在魏忠贤头顶!
他浑身猛地一颤,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那副常年挂在脸上的恭敬谦卑面具骤然碎裂,只剩下无边的惊恐与骇然!
他“噗通”一声,几乎是五体投地般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地面,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得尖利颤抖:
“皇……皇爷!老奴……老奴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轰鸣声。暗影卫!这是他仿照内厂新设“暗影卫”,耗费无数心血、动用东厂老底子、秘密培养多年的绝对心腹力量,是他隐藏在黑暗中最锋利、也最见不得光的匕首!
其存在极为隐秘,连他最亲近的干儿子们也未必尽知详情。
他自认做得天衣无缝,只为在关键时刻保命或执行那些连东厂名义都不能动用的绝密任务,从未想过……从未想过皇帝竟然知道!而且是在这样一个看似随意的场合,如此轻描淡写地点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