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的梆子声，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刮过京城死寂的神经。北门、西门方向，骤然爆发的震天鼓声和呐喊，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瞬间撕裂了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火光冲天而起，将半个京城映照得如同白昼，人喊马嘶、兵刃交击的喧嚣，隔着数重院墙，也清晰地、沉闷地撞击着杨府书房紧闭的门窗。
书房内，烛火被窗缝灌入的气流吹得疯狂摇曳，光影在沙盘上扭曲跳动，如同鬼魅乱舞。杨晨铭一身玄色劲装，披风尚未系紧，像一头即将扑向猎物的孤狼，矗立在沙盘前。他指尖捏着代表藩王大军的黑色小旗，力道之大，指节泛白，几乎要将那木质旗杆捏碎。北门、西门的喧嚣，是他亲手点燃的烽火，是他布下的疑阵，是他用尽所有心计、赌上无数将士性命，只为引开敌人目光，为矿道深处那个身影撕开一道生机的巨大赌注！
“将军！北门、西门敌军果然被调动，正全力冲击！我军按令虚晃，损失甚微！”一名亲兵浑身浴血，却难掩兴奋地冲进来，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好！”杨晨铭低吼一声，猛地将黑色小旗狠狠掼在沙盘代表黑风峪的位置！木屑飞溅。“传令！三军听令！目标，黑风峪正面！随我——撕开它！”他猛地转身，披风带起一阵冷风，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那火焰深处，却翻涌着无法言说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决绝。他最后看了一眼沙盘，目光死死钉在代表矿道入口的那个微小标记上，那里，是江谢爱消失的方向。然后，他大步流星，决绝地冲出书房，融入门外浓重的夜色与喧嚣之中。
矿道深处，是另一个世界。
绝对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带着地下特有的、混合着湿土、腐朽木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气的阴冷，死死包裹着江谢爱。她紧贴着冰冷湿滑的石壁，指尖因用力而深深嵌进石缝的粗糙棱角里，带来一阵阵刺痛，却丝毫不敢放松。每一步落下，脚下的碎石都可能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地下，被无限放大，如同惊雷。
空气粘滞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泥土的腥气和肺部的灼痛。她只能依靠记忆中那张残破的矿道图，以及手中那盏被她用厚布蒙住、只透出一线微弱光晕的油灯，在迷宫般的岔道中摸索前行。汗水早已浸透了内衫，又被阴冷的矿风一吹，紧紧贴在身上，带来一阵阵寒意。更可怕的是无孔不入的寂静，这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磨人，它放大了所有细微的声响——远处水滴落下的“嘀嗒”声，石壁深处隐约传来的、如同野兽低吼的“呜呜”风声，还有她自己越来越快、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突然，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松软的东西。江谢爱猛地顿住，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移动油灯，微弱的光晕颤抖着向下照去。
是尸体。
一具穿着藩王军士服饰的尸体，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趴伏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头颅不自然地歪向一边，脖子处有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早已凝固的血液在昏暗光线下呈现一种诡异的暗褐色。尸体周围散落着一些断裂的木棍和碎石，似乎经历过短暂的搏斗。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尸体上覆盖着一层细密的、暗红色的粉末，在微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
毒！
江谢爱瞳孔骤缩，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她猛地想起杨子轩塞给她的那枚染毒银簪，想起他口中“能证明杨晨铭谋逆的证据”。难道……这毒，与杨子轩有关？还是说，这本身就是藩王布下的陷阱之一？她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小心翼翼地绕过尸体，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的石壁和地面。
就在她绕过尸体，准备继续前行时，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尸体紧握的、那只已经僵硬发黑的手指缝隙里，似乎夹着什么东西。她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咬紧牙关，屏住呼吸，用油灯的铜柄极其缓慢地、小心地拨开那僵硬的手指。
一小片被血污和泥土半掩的、质地特殊的纸片露了出来。
江谢爱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迅速用指尖捏住纸片边缘，将它抽出。纸片很薄，上面似乎用某种暗红色的、类似血迹的东西写着几个模糊的字迹。她凑近油灯微弱的光晕，努力辨认着。
“……父……死……疑……杨……”
几个残缺不全的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父死疑杨？父亲之死，疑点指向杨家？这……这怎么可能？！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瞬间攫住了她，几乎让她忘记了身处险境。这纸片从何而来？是这死去的藩王士兵身上的？还是……这矿道本身，就隐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父亲之死的真相，难道真的与杨家，与杨晨铭……有关？无数个念头如同疯狂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她心神剧震的刹那，矿道深处，猛地传来一声极其尖锐、如同夜枭啼哭般的哨音！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惊慌的呼喊，由远及近，瞬间打破了死寂！
“有埋伏！是官军！”
“快！快去禀报大王！矿道入口……”
“毒！小心地上有毒粉！”
江谢爱猛地回神，惊出一身冷汗！她暴露了？还是……杨晨铭的正面强攻开始了？她来不及细想，更来不及消化那纸片带来的惊天冲击，迅速将那片小小的纸片紧紧攥入手心，藏入贴身的衣襟深处。冰冷的纸片紧贴着温热的皮肤，那几个残字却像烧红的炭，灼烧着她的心。她吹熄油灯，将油灯塞进角落的碎石堆里，整个人如同壁虎般紧贴在冰冷的石壁阴影中，连呼吸都几乎停滞。
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芒在曲折的矿道中跳跃闪烁，如同地狱之眼，逐渐逼近她藏身的角落。她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粗重的喘息，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浓重的汗味和血腥气。她握紧了袖中那枚冰冷的银簪，指尖因用力而发白，指腹感受着簪头那细微的、致命的凸起。是拼死一搏，还是……等待时机？
黑风峪正面，已是人间炼狱。
震天的战鼓声几乎要撕裂耳膜，喊杀声、兵刃碰撞的刺耳锐响、濒死的惨嚎、战马的悲鸣，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声浪，席卷着整个山谷。冲天的火光将黑夜映照得如同白昼，也照亮了战场上那残酷而混乱的景象。
杨晨铭一骑当先，如同黑色的闪电，直插敌军阵型最核心处！他手中的长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片血雨腥风。冰冷的枪尖在火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光泽，精准地刺穿一个又一个试图阻挡他的藩王士兵的咽喉、胸膛。鲜血顺着枪杆流淌，染红了他的手，滴落在马背上，又迅速被新的血迹覆盖。他的脸上、甲胄上，溅满了敌人的血污和泥点，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火焰，那火焰深处，却深藏着无法言说的焦灼和孤绝。
“将军！左翼顶不住了！敌军太多！”一名浑身是血的亲兵嘶声大喊，声音在巨大的喧嚣中显得微弱而绝望。
“顶住！给我顶住！”杨晨铭的声音如同惊雷，盖过了战场上的所有噪音。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他借着这股冲势，长枪横扫，如同绞肉机般瞬间将围上来的数名敌兵扫飞出去！“目标！敌军中军！拿下敌酋！”他必须用最凌厉的攻势，最惨烈的牺牲，将敌军所有的注意力都死死钉在这片正面战场上！每一分每一秒的拖延，都可能意味着矿道深处那个身影的万劫不复！
他如同疯魔般冲杀，每一次挥枪都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左肩被敌将的弯刀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身子，剧痛如同毒蛇噬咬，但他仿佛毫无知觉，只是死死盯着前方那面藩王的大纛。时间……他需要更多的时间！
就在他即将冲破最后一道防线，直取敌军中军帅旗的刹那——
“咻——！”
一声极其尖锐、破空而来的厉啸，如同死神的低语，瞬间刺破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
杨晨铭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他看到了，在混乱的火光与烟尘中，一支闪烁着幽冷寒光的弩箭，如同毒蛇吐信，带着死亡的气息，正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朝他疾射而来！那箭矢的目标，正是他毫无防护的胸口！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闪避！身体本能地想要后仰，但高速冲锋的惯性却让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支致命的箭矢，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最终——
“噗嗤！”
一声沉闷而令人牙酸的穿透声，清晰地响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杨晨铭冲锋的身形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那支透胸而过的弩箭，箭尾的羽毛还在剧烈地颤抖着，带起一串串血珠，如同绽放的死亡之花。温热的、粘稠的鲜血，瞬间从胸口那个可怕的窟窿里汹涌而出，迅速染红了他胸前的衣甲，顺着冰冷的铁甲流淌下来，滴落在马背上，滴落在脚下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
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撕扯着他的每一寸神经，让他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要坠下马去。他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瞬间充满了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冲口而出的痛哼。
“将军——！”周围亲兵的惊呼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杨晨铭却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越过冲天的火光，死死地、执拗地望向京城的方向，望向那座黑暗中隐藏着无数秘密和危险的矿道入口。他的眼神，在极致的痛苦中，却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燃烧生命般的执拗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
他身体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从马背上重重地摔落下来，砸在冰冷泥泞的血泊之中。那支透胸而过的弩箭，在火光下，折射出冰冷而妖异的光芒。而他贴身藏着的、那半块刻着“杨”字的玉佩，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竟从被鲜血浸透的衣襟内滑落出来，掉落在污浊的血泥里，玉佩的边缘，似乎也沾染了一抹刺目的猩红。
战场上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他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和心脏被洞穿后，那越来越微弱的搏动。他伸出手，似乎想要去够那半块染血的玉佩，指尖却在离玉佩只有寸许之遥时，无力地垂落下来。
矿道深处，那片写着“父死疑杨”的纸片，紧紧贴在江谢爱的心口，冰冷的触感却像烙铁般灼烧着她的灵魂。她听到了外面战场上骤然爆发的、更加凄厉的喊杀声和那声穿透一切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惨嚎。
她的心，也如同被那只无形的弩箭，狠狠洞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