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具组的两个小师傅正蹲在剑炉底下,调整着机关的卡扣,金属碰撞发出 “咔哒咔哒”的声响。
其中一个抬头喊:“哥,再松半寸?不然待会儿剑炉塌了的时候,碎石子飞不起来,效果会不会不真实?”
另一个应着,手里的扳手转了两圈,又用手推了推炉壁,确认稳固后才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灯光师扛着灯架来回调试角度,橙红色的光束在地面上投出晃动的光斑,最后终于固定在剑炉两侧,确保待会儿燃烧的火光能恰好打在两人脸上,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照得清清楚楚。
他对着对讲机喊:“灯光可以了,重点打面部情绪,尤其是眼神戏!”
片场的铁皮棚顶已经被阳光晒得发烫,风裹着道具剑的金属凉意钻进来,却吹不散剑炉旁凝滞的空气。
白叙雯指尖夹着支红笔,剧本在她掌心卷出一道弧度,与副导演讨论的声音压得极低。
“下一场裴梦邈咳血的镜头,血包要贴得再隐蔽些,小墨扶她的动作得够快,要像本能反应才行。”
红笔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在冷疏墨耳里却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她站在剑炉三米外的阴影里,玄色戏服的下摆扫过地面散落的炭灰,膝盖的痛并未缓解几分,此刻却远不及心口的钝痛尖锐。
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着,牢牢锁在谢折卿身上——
临时改妆的折叠镜前,化妆师正替谢折卿调整发饰,鎏金饰片落在她发间,晃得冷疏墨眼晕;
刘若薇递来的拧开的保温杯冒着细白水汽,谢折卿指尖碰到杯壁时蜷了蜷,那是她怕冷时的小动作。
冷疏墨记得,前世合约期,她开始刷谢折卿拍戏时的路透后,就发现谢折卿在立冬后总会揣着暖手宝,连喝保温杯里的水都要先把杯子捂热一点再拿过来喝。
可此时更令冷疏墨觉得刺痛的是谢折卿的笑。
化妆师说了句什么,她低头时唇角弯起,梨涡浅浅陷在颊边,笑声像裹了蜜的棉线,轻轻勒在冷疏墨的心上。
自从刚才在片场被动坦白重生者的身份后,谢折卿就再没对她笑过,连眼神都故意绕着她走。
冷疏墨的指尖掐进戏服袖口,有些粗粝的布料磨得指腹发疼。
她想冲过去,想抱住谢折卿,把那句“我不是故意瞒着你”大声告诉谢折卿。
她又想起那个晚上,她明明想跟谢折卿商量续约的事情,出口却成了“合约快到期了,下个月去办手续”,让谢折卿误会要去办离婚手续……
她更想告诉谢折卿,前世那五年时间,她不是故意浪费的,重生后那些笨拙的靠近,不是出于愧疚,是害怕再次失去……
可双脚像灌了铅,连挪动半寸都难。
她看见谢折卿接过水杯时,目光扫过剑炉方向,却刻意跳过了她的位置。
冷疏墨喉间发紧——她怕自己上前,谢折卿会像刚才那样后退;
更怕那句“我是真的喜欢你”说出口,会被谢折卿当成狡辩。
毕竟在前世的时候,她总用合约搪塞谢折卿的温柔,就连那次守着发烧的她过夜,在事后都似乎不愿提及。
“好了,准备开拍!”
白叙雯的声音突然刺破凝滞,像石子砸进冰面。
谢折卿起身时,裴梦邈的戏服扫过地面,裙角沾了点炭灰,她却没在意,径直走向剑炉旁的石阶。
冷疏墨猛地回神,赶紧挺直脊背,指尖快速抹去眼角的湿意。
欧冶霜是冷冽的铸剑师,不能外露出半分脆弱。
可右腿的疼又涌上来,她扶着剑炉边缘稳住身形,掌心触到滚烫的炉壁,才惊觉自己的手还在发抖。
场记板“咔嗒”一声脆响,剑炉里的烈火骤然旺了,橘红色火苗舔着炉壁,把两人的影子映在石壁上,忽明忽暗。
干冰的白烟从炉底涌上来,带着刺骨的凉,裹住谢折卿时,竟让冷疏墨想起前世那个雪夜——谢折卿发烧到39度多,她裹着两件外套出去买药,回来时雪落在发梢上,像此刻的白烟,轻轻覆着她。
谢折卿的指尖轻轻划过冷疏墨领口的欧冶家家纹,绣线凸起的触感蹭过指腹,动作柔得像怕碰碎什么,语气却冷得像冰:
“剑炉毁了,剑匣砸了,无生香的毒也就解了……
可有些东西,毁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顿了顿,目光直直撞进冷疏墨的眼底:
“比如神医谷的药,错过了最佳服用时间,就再也救不活人;
比如有些人的时间,浪费了就是浪费了,再也补不回来。”
“时间”两个字,她咬得极轻,尾音却像淬了冰的针,扎进冷疏墨的心里。
冷疏墨的眼眶瞬间红了——剧本里没有这句潜台词,可她懂。
谢折卿在说前世那五年:
她以合约之名,一次次推开谢折卿的靠近;
一次又一次伤了谢折卿的心。
那些被她浪费的时间,此刻全变成谢折卿眼底的疏离,沉甸甸压着她。
冷疏墨的拳头攥得死紧,指骨泛出青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肉里。
起初是钝疼,后来渐渐锐化,渗出来的血丝沾在掌纹里,像极了前世某次颁奖礼后,谢折卿转身时落在她手背上的眼泪——凉的,却烫得她心口发颤。
可此刻她连这点疼都顾不上,只觉得这痛感像枚锚,死死钉住她快要飘起来的心神。
重生后她总怕自己是在做梦,怕一睁眼又回到前世谢折卿的灵堂上……
此时此刻之于冷疏墨来说,只有切身的疼痛是真实的。
掌心的血痕、膝盖的痛、还有心口那处像被生生剜掉一块的空茫,都在提醒她:这不是梦,谢折卿还在,她还有机会弥补。
她想起谢折卿前段时间住院时,她们的点点滴滴。
VIp单人病房里的百叶窗总拉得半拢,阳光漏进来落在谢折卿的身上,像撒了层碎金。
冷疏墨即便自己也需要坐轮椅,也坚持每天都要去探望谢折卿。
谢折卿靠坐在病床上多一会儿时间时,她就坐在床边,或者投喂点好吃的,或者拿着书、剧本给她读,分散谢折卿的注意力。
谢折卿出院后,冷疏墨邀请她与自己同住。
谢折卿搬过来后,冷疏墨每天都变着花样煲汤:
周一的山药排骨汤,周三的冬瓜虾仁汤,周五的当归羊肉汤……
冷疏墨连盐应该放多少都已经熟记于心——谢折卿口味偏清淡,多放半勺盐就会皱眉头觉得太咸。
上周有天晚上她炖了银耳莲子羹,端到谢折卿房间时,看见对方正坐在地毯上,给糖霜顺毛。
虽然是在医院流浪的小三花,但谢折卿仍然对糖霜呵护有加,不仅经常投喂它好吃的罐罐,还会经常给它梳理毛发。
冷疏墨看出谢折卿很想养这只猫,便挤时间跑了三家宠物店,买了全自动猫砂盆、恒温猫窝,还有一整箱进口猫罐头,连猫抓板都选了谢折卿喜欢的薄荷绿颜色。
都置办好之后,冷疏墨才告诉谢折卿,随后获得了给小三花起名的机会。
——“就叫糖霜吧,希望它以后的生活都能甜甜蜜蜜的。”
当时谢折卿抱着糖霜,看着堆在客厅里的猫用品,嘴角弯了弯,说:
“疏墨,谢谢你……”
话没说完,就被冷疏墨打断:“我想对糖霜好,也想对你好。”
冷疏墨甚至鼓足勇气请求谢折卿能不能给自己一个可以追求她的机会,当时谢折卿也是同意了的,可……
可就连这样笨拙的靠近,最后还是搞砸了……
“欧冶霜,你别太执着了。”
谢折卿的声音突然从白烟里钻出来,像一片沾了霜的羽毛,轻轻落在冷疏墨的心上。
裴梦邈的无奈裹在她的声线里,可冷疏墨听得出来,那无奈底下藏着谢折卿自己的疲惫。
像一盏快要燃尽油的灯,连发光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像之前在医院,谢折卿看着她削苹果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倦意,明明想靠近,却又怕被灼伤。
谢折卿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像蝴蝶停在眼睑上。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戏服的衣角,那动作和前世一模一样:
“有些债,还清了就是还清了,没必要一直记着。”
“我不是执着于你还不还债。”
冷疏墨的声音发紧,像被扯紧的弦,再用力就要断了。
欧冶霜的决绝在她喉咙里打了个转,最后还是掺进了自己的慌乱。
她往前迈了半步,干冰的白烟立刻裹了上来,带着剑炉的烟火气,把冷疏墨身上的雪松香水味也卷了过来。
这味道谢折卿太过熟悉,前世的冷疏墨经常喷这个味道的香水,曾在某次访谈提过——“雪松味让人安心”;
可谢折卿也许不知道,冷疏墨是因为她曾随口说过“喜欢雪后的松林”,才特意选了这款香水。
“我是怕……怕你若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这句话像失控的箭,冲破了剧本的框架,直直扎进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这句话,是欧冶霜对裴梦邈的挽留,是戏里的台词,却更是冷疏墨对谢折卿的心声。
戏里的欧冶霜怕裴梦邈被“无生香”的余毒反噬,怕那个总是嘴硬心软的姑娘,再也醒不过来;
她怕谢折卿怕像前世那样,把她彻底从生命里剔除;
可戏外的冷疏墨怕的是谢折卿——今晚就收拾东西搬走,从此两人再也没有交集;
怕下次见面时,谢折卿连“冷老师”这三个字都懒得说,只当她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更怕这一世的缘分,也像前世那样,以一场盛大的遗憾收场,只留下一本写满心碎的日记,和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自己。
剑炉里的烈火忽然暗了些,橘红色的火苗缩了缩,溅出来的火星像碎掉的灯笼,落在冷疏墨的玄色戏服上。
“滋啦”一声,布料被烫出个小窟窿,焦糊味混着烟火气飘过来,可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死死盯着谢折卿的眼睛。
那里面藏着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绪:有像薄冰一样的疏离,有像浸了水的棉花一样的疲惫,还有一丝……像被风吹皱的湖面一样的疼。
白烟更浓了,像厚厚的纱,把两人的身影裹得密不透风。
谢折卿忽然闻到了冷疏墨身上的雪松香,混着纸灰和烟火气,和前世那个雪夜的味道一模一样。
那是个下着暴雪的冬夜,谢折卿发着39度多的高烧,躺在床上昏昏沉沉。
她昏昏沉沉中,能感觉到有人时不时地伸手探她的额头,能听到轻微的叹息声。
她还感觉有人给她盖被子,用冷毛巾擦她的额头,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歌……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冷疏墨小时候妈妈教她的摇篮曲。
那天晚上,冷疏墨最终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就坐在她的床边,守了她一整夜。
第二天傍晚她醒来时,看见冷疏墨趴在床边,身上只披了件薄薄的外套,侧脸埋在臂弯里,呼吸很轻。
那是前世合约五年里,冷疏墨唯一一次,在非营业期,对她流露出的、不加掩饰的温柔和体贴。
她当时以为,冷疏墨只是在履行合约——那两天正好是她们的“营业期”,为了给粉丝饭撒两人要表现得亲密些。
所以她没敢叫醒冷疏墨,只是悄悄把自己的厚毛毯盖在她身上,然后坐在旁边,看着冷疏墨眼底的青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
直到后来,助理小圆在一次聊天时,无意间说漏了嘴:
“谢老师,您可能不知道,那天冷老师本来要去机场,赶晚间的航班去帝都见张制片人的。
那个制片人手里有个大制作电影的女主角色,冷老师挺有兴趣的。
可她发现您在营业直播结束之后状态不对,就多留心了一下,结果发现您发烧了,冷老师直接让我把机票退了,然后守了你一夜。”
小圆说这话时,还叹了口气:“冷老师后来丢了那个资源,还被那个制片人摆了一道,丢了一个代言,不过她应该是没跟您提过。”
谢折卿记得自己当时正拿着手机,想给冷疏墨发消息,问她“收工后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听完小圆的话,她的手指僵在屏幕上,手机边缘被捏得发烫,连指节都泛了白。
她盯着屏幕上“冷疏墨”三个字,看了很久,最后还是把消息删了——她怕自己会错意,怕冷疏墨会说“毕竟我们还在合约期”,更怕那句“谢谢”说出口后,得到的是冷疏墨客气的疏远。
喉间突然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谢折卿故意咳了两声,唇角的 “血”顺着下巴往下流,紫黑的颜色像融化的墨,滴在戏服上,格外刺眼。
她想借这个动作掩饰眼底的恍惚,可手腕突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攥住——冷疏墨的手指扣得太紧,几乎要陷进她的皮肉里,指尖的颤抖透过衣料传过来,烫得她心慌。
“你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