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被打翻的墨瓶,浓稠而深沉地浸染着垂云镇的每一寸空气。深秋的晚风褪去了白日的最后一丝温和,变得强劲而凛冽,它们呼啸着穿过实验高中空旷的操场,摇动着教学楼旁那些高大的乔木,枝叶摩擦发出如同海浪般连绵不绝的“哗哗”声响,为这静谧的夜晚增添了几分萧瑟而有力的背景音。
晚自习的教室,是这片喧嚣风声中的孤岛,内部充盈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名为“专注”的宁静。白炽灯管发出稳定而明亮的嗡鸣,将每一张年轻的脸庞都照得清晰分明。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书页翻动的脆响,以及偶尔因思考而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叹息,共同编织成一首属于夜晚的、无声却强大的奋斗乐章。
夏语便沉浸在这片乐章之中。
他微低着头,额前柔软的黑发垂落,稍稍遮住了他专注的眉眼。自带的台灯在他桌面投下一圈明亮的光晕,将他摊开的数学习题册和旁边写满演算过程的草稿纸照得雪亮。他的右手握着笔,正在一道复杂的函数图像题上艰难地跋涉,时而疾书,时而停顿,眉头因思考而微微蹙起。那只受伤的左臂,则被他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桌下,尽量避免任何不必要的移动。整个世界仿佛都缩小到了这一方课桌,窗外的风声、时间的流逝,乃至身体的些微不适,都被他暂时屏蔽在了那高度集中的思维之外。
以至于,当宣告晚自习结束的、清脆而悠长的铃声骤然响彻教学楼时,他竟然浑然未觉。
那“铃铃铃——”的声响,如同投入静水的巨石,瞬间打破了维持已久的宁静。教室里的气氛顷刻间松动、沸腾起来。同学们如同被解除了定身咒,纷纷从书本中抬起头,长舒一口气,开始利落地收拾起桌面上散乱的书本和文具。桌椅挪动的摩擦声、拉上书包拉链的刺啦声、迫不及待的交谈声和欢笑声,迅速汇聚成一片充满解放感的喧闹。
夏语却依旧维持着那个俯首书写的姿势,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塑,与周围躁动的环境格格不入。
坐在他旁边的吴辉强,动作麻利地将最后一本课本塞进书包,拉上拉链。他习惯性地扭头看向夏语,却发现这位兄弟还稳如泰山地坐在原地,笔尖甚至还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动着,显然神游天外,根本没有意识到放学这回事。
吴辉强不由得失笑,他伸出手中的圆珠笔,用笔尾那头,极其轻微地、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夏语那只完好的右臂手臂——他居然会记得避开左边。
手臂上传来的轻微触感,像是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夏语沉浸其中的思维气泡。他被打断的思路带来一丝不悦,皱着眉头,带着被打扰的些许烦躁,转过头看向“罪魁祸首”:
“怎么啦?”他的声音里还残留着思考时的沉闷。
吴辉强看着他这副完全状况外的模样,尴尬地笑了笑,指了指窗外已经陆续离开教学楼的人群,以及教室里迅速变得稀疏的同学,提醒道:
“老夏,放学了!铃声都响过一遍了!”
“啊?”夏语猛地回过神来,脸上露出了真实的愕然,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教室前方的时钟,指针明确地指向了放学时间,“那么快吗?”
他仿佛才意识到时间的流逝,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
吴辉强看着他这后知后觉的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他背上书包,拿起放在桌角的饭卡和宿舍钥匙,用胳膊肘碰了碰夏语,语气带着促狭的调侃:
“赶紧的吧,大学霸!别光顾着钻研你的宇宙奥秘了,再不走,你家那位广播站的‘冰山美人’站长学姐,该在校门口等成‘望夫石’了!”
夏语被他说得耳根一热,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低声嗔怪道:
“就你事多!脑子里整天就想这些!赶紧回你的宿舍去吧,别在这儿贫嘴了!”
吴辉强也不恼,反而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冲夏语挤了挤眼睛,不再多言,挥了挥手,便脚步轻快地朝着教室后门走去,身影很快融入离开的人流中。
夏语看着他那宽厚而充满活力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无奈的、却又带着暖意的笑容。他摇了摇头,赶紧收敛心神,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自己桌面上摊开的书本和试卷。数学题带来的头昏眼花尚未完全消退,让他动作都有些迟滞。
他一边将东西胡乱塞进书包,一边用右手有些笨拙地从裤袋里掏出那只老式的诺基亚手机,快速按动键盘,给刘素溪发去一条短信:
「不好意思,刚写作业太投入,忘记时间了。我现在马上赶过去。」
短信发送成功的提示刚出现,他拉上书包拉链,正准备将手机塞回口袋,掌心中就传来了熟悉的震动感。
这么快就回信了?
他连忙拿起手机查看,屏幕上显示着刘素溪简洁而温柔的回复:
「别着急,注意安全。」
短短六个字,仿佛带着某种神奇的魔力,瞬间驱散了他因长时间专注学习而产生的疲惫与混沌,一股清泉般的暖流涌入心田,让他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连嘴角都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他不再耽搁,将手机塞回口袋,背上书包,转身就朝着教室门口快步走去。心里惦记着让刘素溪久等,他的步伐不免有些急切,甚至下意识地微微低着头,想要加快速度。
然而,就在他刚踏出教室门口,注意力还沉浸在手机短信和赶路思绪中的瞬间——
“嘭!”
一个柔软却带着冲击力的身影,结结实实地与他迎面撞在了一起!
夏语猝不及防,被撞得向后踉跄了半步,幸好及时扶住了门框才稳住身形。而对方显然也没料到会有人突然冲出来,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
“哎哟!”
紧接着,一个带着明显不满和怒气的、清脆的女声便响了起来,如同珠玉落盘,却带着火气:
“谁啊?!走路不带眼睛看路的吗?!”
夏语自知理亏,连忙抬起头,同时开口道歉,语气诚恳:
“不好意思,是我的问题!我没注意看路,对不起……”
他的目光也顺势落在了被撞的人身上。
那是一个留着齐耳短发、身材娇小却显得十分伶俐的女生,此刻正皱着眉头,一手揉着自己被撞到的肩膀,一双大眼睛带着嗔怒瞪着他。夏语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迅速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立刻想了起来。
“袁枫?”
他有些意外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带着确认的语气。
“你是……林晚的朋友,袁枫,对吧?”
袁枫听到夏语准确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脸上的怒气稍微收敛了一些,但依旧板着脸,轻哼了一声,语气带着点不依不饶的意味:
“是我,怎么啦?撞到认识的人就不用认真道歉了吗?” 她刻意强调了“认真”两个字。
夏语看着她这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不由得苦笑了一声,试图解释一下:
“拜托,袁枫同学,我也不是故意的。加上这刚放学,走廊上人来人往的,谁知道你会突然从这个方向跑出来啊?我这也算是‘被动’事故吧?”
他本意是想说明这是个意外,双方都有责任。
然而,这话听在袁枫耳中,却像是推卸责任。她立刻瞪圆了那双本就很大的眼睛,像是被点燃的小炮仗,声音都提高了几分:
“哦?!照你这么说来,意思还是我错了?!是我活该撞上你的咯?!”
她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夏语看着她瞬间炸毛的样子,心中一阵无奈,知道跟女孩子,尤其是似乎正在气头上的女孩子讲道理,往往是徒劳的。再加上心里还惦记着在校门口等待的刘素溪,他不想在这里多做纠缠,只想尽快脱身。
于是,他立刻放弃了争辩,放低了姿态,对着袁枫微微躬身,语气变得十分诚恳,甚至带着点讨饶的意味: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对,我走路不带眼睛,光顾着看手机没看路。请袁大小姐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放过小的一马,行不行?”
看着他这前后反差巨大、近乎搞怪的道歉方式,袁枫原本绷着的脸,终于有些绷不住了。她强忍着嘴角想要上扬的冲动,故意又“哼”了一声,但语气明显软化了下来:
“行吧!看在你认识错误态度还算是诚恳的份上,也看在我家晚晚的面子上,就原谅你这一回吧!”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摆出自来熟的姿态,老气横秋地叮嘱道:
“下次注意哈!走路别老是低头玩手机,多危险!这次是撞到我,下次万一撞到柱子或者摔下楼梯怎么办?”
“对对对!袁同学您说得太对了!金玉良言,我一定铭记在心!”夏语见她松口,连忙顺着她的话点头如捣蒜,只想快点结束这场意外,“那……既然没事了,我就先走了哈?我还有点急事……”
说着,他侧过身,就想从袁枫身边溜过去。
“等会!”
袁枫却突然又叫住了他。
夏语脚步一顿,心里暗暗叫苦,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转过身,耐着性子问道:
“还有事?”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袁枫看着他脸上那抹掩饰不住的焦急,也收起了刚才那副故意找茬的泼辣样子,表情变得稍微正经了些,语气也放缓了,轻声说道:
“你放心,我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的。因为我也要赶着回宿舍去找我家晚晚。”
夏语听她这么说,稍微松了口气,点了点头。他引着袁枫走到走廊旁边靠近栏杆、人流相对较少的位置。夜晚的凉风毫无阻碍地吹拂过来,让他因焦急而有些发热的脸颊感到一丝清凉。
“说吧,什么事?”夏语靠在冰凉的铁质栏杆上,目光落在袁枫脸上。
袁枫跟着走过来,双手插在校服外套口袋里,微微跺了跺脚,似乎也有些冷。她抬起头,看着夏语,直接问道:
“夏语社长,我问你,最近你们文学社,是不是分配了很多工作任务给我家晚晚啊?她看起来好像特别忙。”
夏语被问得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些许茫然。他作为社长,主要负责宏观规划和重要决策,具体的事务分配大多由各部部长和副社长沈辙去协调,他并不会事无巨细地过问。
“这个……我怎么不太清楚呢?”他如实回答,语气带着疑惑,“社里的工作一般都是各部门协调安排的。是林晚她自己跟你抱怨任务太重了吗?”
“她怎么会抱怨?”袁枫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心疼,“她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事情都自己扛着,拼命想做到最好,生怕辜负了别人的期望。”
她顿了顿,继续问道:“那我换个方式问吧。那个关于采访骆校长的,叫什么‘校长的一天’的策划方案,是不是你让她去弄的?”
夏语点了点头,承认道:“嗯,是有这个事。不过这个方案最初的构思,也是林晚她自己主动提出来的,我觉得想法很好,很有新意,就鼓励她去尝试和完善。怎么啦?这个方案有什么问题吗?”
袁枫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
“这个想法,最初是我告诉晚晚的。”
夏语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袁枫解释道:“因为之前她跟我提过,说你要求采访稿要更生活化,更贴近同学,不能太官方太空洞。她就一直反复修改那个文字采访大纲,但改来改去,自己总觉得不满意,觉得好像怎么也达不到你想要的那种‘鲜活’的感觉,为此还挺沮丧的。”
她的眼神带着回忆:“我看她那么苦恼,就把我自己偶然想到的一个点子跟她说了——就是别光用文字采访,可以试试跟着校长,记录他一天的工作和生活,做成一个视频短片,那样不是更真实、更生动吗?她听了之后,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夏语恍然,心中对袁枫多了几分感谢,他真诚地说道:
“原来这个好点子的源头在你这里。谢谢你,袁枫!这个想法确实非常棒,如果后续真的能落实,并且效果好的话,我一定给你记上一功!”
袁枫却立刻摆了摆手,表情认真地说道:
“不,你误会了。我今晚特意叫住你,不是为了跟你邀功请赏的。”
她的目光变得担忧起来:“我过来的主要目的,是想问问你,能不能……能不能想想办法,让林晚的工作量适当减少一点?或者,让她别那么拼命?”
她看着夏语,语气急切地解释道:“因为最近这段时间,我观察她真的太辛苦了。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的学习功课之外,她几乎所有剩下的课余时间,都扑在了这个策划案上。查资料、构思脚本、设想拍摄角度、联系可能的协助人员……”
袁枫的声音里带着心疼和后怕:“有好几个晚上,我半夜醒来,发现宿舍里她的床位是空的,起身一看,她居然还趴在书桌前,就着台灯微弱的光,在那里写写画画,整理思路!劝她早点睡,她嘴上答应得好好的,‘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可一转头就又沉浸进去了,根本就忘了时间!”
她抬起头,目光恳切地看着夏语:“夏大社长,我不是反对她努力工作,有追求是好事。但是长期这样下去,我真的怕她的身体会受不了!她本身底子就比较弱,不像我们这样经得起熬。再这样下去,我担心她还没等到方案通过,自己就先累垮了。我也私下劝过她好几次了,可她……唉,根本听不进去。”
夏语听着袁枫的描述,脑海中仿佛能浮现出林晚深夜伏案、眉头紧锁的认真模样。他能理解那种为了做好一件事而全力以赴的心情,但同时也为她的身体健康感到担忧。他看着袁枫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关切,心中了然。
他苦笑了一声,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
“那……按照你的说法,我还能做点什么呢?你作为她最亲近的好朋友、好闺蜜,天天在身边都劝不动她。我这个隔着部门的社长,又能有什么办法啊?”
袁枫却坚定地摇了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夏语,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
“不,你可以的。正因为你是她的社长,是她心里最信任、最尊重的社长!你说的话,在她心里的分量,和我们这些朋友是完全不一样的!你如果以社长的身份,关心一下她的工作进度,同时叮嘱她一定要注意劳逸结合,保重身体。她一定会听的!我相信!”
她的眼神充满了期待,甚至带着一点恳求。
夏语被她这无比信任的目光看得有些头皮发麻,仿佛接下了一个沉重的托付。他再次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沉吟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行吧。为了我们文学社记者部不失去林晚这根优秀的‘顶梁柱’,也为了她的身体着想,我试试看吧。”
但他还是谨慎地补充了一句,给自己留了点余地:
“但是,我先说好哈,我可不保证一定有效果的哈!我只能说,我会找个合适的机会,用合适的方式跟她提一下。毕竟,工作热情太高,有时候也不是靠几句话就能压下去的。”
袁枫见他答应下来,脸上立刻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连忙点头:
“只要你肯开口,她一定会放在心上的!谢谢你,夏语!真的谢谢你!”
夏语看着她真诚道谢的样子,心中的那点无奈也化为了理解和责任。他抿了抿嘴,语气缓和道:
“没事,举手之劳而已。都是为了社团,也都是认识的朋友,不用那么客气。”
他看了一眼走廊上越来越稀少的人影,心里那根关于时间的弦又绷紧了,试探着问道:
“那……如果没事了的话,我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袁枫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有什么话堵在喉咙口,欲言又止。
夏语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迟疑,便主动问道:
“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事情?你一起说吧。”
袁枫抬起头,眼神有些复杂地看了夏语一眼,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低声问道:
“夏语社长,我……我能问你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
夏语心中微微一动,有了某种预感,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你问。”
袁枫吸了一口气,声音更低了,几乎要融入风声里:
“你……你是不是……在跟高二的那位广播站的刘素溪学姐……在一起啊?”
这个问题,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夏语的心湖。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眼神几不可察地深沉了一些。他没有立刻回答是或不是,而是微微皱了皱眉,用了一种既保护隐私又不失礼貌的方式反问道:
“这个……?袁枫同学,这应该属于我个人的隐私范畴吧?恕我不能直接回答你。请问,你问这个……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他的语气平和,却带着明确的界限感。
袁枫看着他这副防备而疏离的样子,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失望,又似乎松了一口气。她连忙摆了摆手,说道:
“哦,没,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随口问问。既然不方便说,那就算了。”
她像是急于结束这场对话,快速地说道:“那……林晚的事情就麻烦你多费心了!谢谢!”
说完,她也不等夏语再回应什么,便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跑一般,脚步匆匆地朝着楼梯口的方向快步走去,那娇小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昏暗的光线拐角处,留下了一阵轻微的、带着仓促意味的脚步声。
夏语站在原地,看着袁枫消失的方向,有些莫名其妙地低声自语道:
“什么人啊?来也一阵风,去也一阵风……问的问题也奇奇怪怪的……”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杂乱的思绪甩开。随即,像是突然被电流击中一般,他猛地想起了什么,抬手一拍自己的额头,发出一声低呼:
“啊!死了死了!忘记时间了!素溪还在等我!”
巨大的焦急感瞬间淹没了他。他再也顾不上多想,立刻迈开步子,几乎是朝着校门口的方向小跑起来。
此时的校园,已然彻底安静下来。教学楼的大部分窗口都暗了下去,只有路灯和行政楼还零星亮着些光芒。主干道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有秋风更加肆无忌惮地穿行,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发出空洞的声响。这空旷和寂静,反而加剧了夏语心中的急切,脚下的速度在不自觉中越来越快,书包在背后一下下地拍打着,左臂也因为跑动传来了隐隐的酸痛,但他此刻全然顾不上了。
当他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校门口,远远地就看到那个熟悉而清丽的身影,正安静地站在那盏最亮的路灯下,微微踮着脚尖,朝着教学楼的方向张望时,他心中那块悬着的大石才轰然落地。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冲到了刘素溪的面前。因为跑得太急,他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断断续续地、带着浓重喘息地说道:
“不……好……意……思……我……我……来……晚……了……”
刘素溪看着他这副狼狈又急切的模样,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反而露出了一个温柔而包容的微笑。她伸出手,动作轻柔地在他微微汗湿的后背上一下下地顺着,帮他平复急促的呼吸,声音如同春风般和煦:
“不要紧的。你看你,跑这么急干什么?我不是给你发信息说了嘛,让你不用着急,注意安全就好。你怎么还是不听话?”
她的安抚如同最有效的镇定剂,让夏语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下来。他站直身子,虽然气息还有些不稳,但脸上已经露出了安心的笑容,看着刘素溪在灯光下愈发柔美的脸庞,解释道:
“那我……我也是怕你等着急了嘛。让你一个人在这里等,黑灯瞎火的,多不好。”
刘素溪闻言,轻轻一笑,然后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目光清澈而专注地看着他,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比安心的力量:
“不会的。我知道你在学校里,知道你是安全的,只是在忙学习或者社团的事情。那么,我就会在这里,安心地、耐心地等着你。多久都没关系。”
这番话,如同最温暖的羽衣,瞬间将夏语包裹。他看着她眼中那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温柔,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与幸福,不由自主地低声叹道:
“你真好……”
刘素溪微微歪头,笑了笑,没有接话,而是将关切的目光投向了他那只依旧不太自然的左臂,轻声问道:
“走吧,我们慢慢走。你的手,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夏语与她并肩,沿着被路灯照亮的人行道缓缓前行,刻意放慢了脚步,享受着这难得的独处时光。他活动了一下左臂,感受了一下,回答道:
“嗯,感觉比昨天又好了一些。那种隐隐的酸痛感更轻了,肿胀也基本上看不出来了。就是还是不敢太用力。”
刘素溪仔细地听着,点了点头,像个体贴的小护士一样叮嘱道:
“那就好。不过,还是不能大意。那些药酒和药膏,你一定要记得准时更换和涂抹,千万不能偷懒,知道吗?这是恢复的关键。”
看着她那认真叮嘱的模样,夏语心中玩心忽起,他故意挺直腰板,脸上露出一个极其乖巧、甚至带着点幼稚的笑容,像个小学生一样大声回答道:
“好的!素溪姐姐!我一定会乖乖听话的!按时吃药,按时换药,绝不懈怠!”
他这突如其来的、与平时形象反差巨大的搞怪模样,瞬间把刘素溪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如同银铃般清脆悦耳,在寂静的夜晚里荡开,仿佛连周遭清冷的空气都被这笑声感染,变得柔和了起来。
她抬起手,轻轻掩住嘴,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地看着夏语。
而夏语,则在她展露笑颜的那一瞬间,彻底呆住了。
路灯昏黄而温暖的光线,如同舞台的追光,柔和地笼罩着她。她笑起来的时候,那双平日里带着些许清冷的眼眸,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新月,里面仿佛盛满了揉碎的星辰,流光溢彩。白皙的脸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如同初绽的桃花。那笑容,纯净、温暖,带着一种能够融化一切坚冰的力量,仿佛夜空中最皎洁的皓月,又如同漆黑天幕上骤然亮起的、最璀璨的碎星。
美得不可方物,让夏语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看得痴了,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刘素溪笑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住。她发现夏语正呆呆地望着自己,眼神直勾勾的,仿佛灵魂出窍了一般。她脸上刚刚褪下去的红晕又悄然浮起,带着一丝娇羞,伸出纤细的手指,在他眼前轻轻晃了晃,嗔怪道:
“喂!看什么呢?呆子。”
夏语被她唤回神智,却丝毫没有觉得尴尬,反而由衷地、带着无限的赞叹,笑着说道:
“看你啊。素溪,你真美……我怎么看都看不够。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你这么美的女孩子啊?简直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他这直白而热烈的赞美,让刘素溪的脸颊更红了,如同熟透的苹果。她羞涩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一丝甜蜜的期待,轻声问道:
“那……那你喜欢吗?”
夏语闻言,立刻哈哈一笑,没有丝毫犹豫,声音响亮而坚定地回答道:
“嗯!非常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刘素溪心中甜蜜满溢,却还是忍不住抬起眼帘,带着一丝少女特有的、微妙的不安,轻声追问了一句:
“那……你会不会……有一天看腻了,看厌烦了呢?”
夏语听到这个问题,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变得十分认真。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真的仔细思考了一下,仿佛在权衡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然后,他重新看向刘素溪,目光清澈而坚定,一字一句,无比郑重地说道:
“不会。永远不会。”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觉得,就算看一辈子,我也看不腻,看不厌!只会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觉得,能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这番近乎誓言的话语,如同最醇厚的美酒,瞬间醉透了刘素溪的心。巨大的幸福感和羞涩感交织在一起,让她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能将滚烫的脸颊埋得更低,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带着无限娇羞的嗔怪:
“讨厌……油嘴滑舌的……”
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眼中无法掩饰的璀璨光芒,却出卖了她内心的真实感受。
夏语看着她这副娇羞无限的模样,心中爱意更盛,脸上露出了满足而幸福的嘿嘿傻笑。他小心翼翼地、将身体更靠近了刘素溪一些,两人手臂几乎相贴,能感受到彼此身上传来的、令人安心的体温。
秋风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带着深秋入骨的凉意,卷动着落叶,发出“呼呼”的声响。气温似乎因为夜的深沉而更降低了几分。
然而,在这对并肩而行的少年少女之间,那彼此传递的体温,那交汇的眼神,那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深情,却仿佛构筑了一个无形的、温暖的结界。
外界的风声鹤唳,低温寒冷,非但没能侵袭这份美好,反而像是成了最佳的背景与衬托。
让两颗靠得极近的、年轻而炽热的心,因为这外在的“冷”,而愈发清晰地感受到彼此存在的“暖”。
他们的感情,便在这秋意渐浓、寒风乍起的夜晚,悄无声息地,又一次升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