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德·玛丽放下咖啡杯,瓷杯底与玻璃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如果真是这样,”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担心被房间本身的智能设备听取。
“那我们这些‘普通棋子’,又能做什么?明知是被引导,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吗?”
艾伦总监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那笑容里混合着无奈和一丝未曾熄灭的火花。
“不,正因为我们察觉了,所以我们就不再是‘普通’的棋子。”
她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最底层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朴素文件夹,递给玛丽。
冯德.玛丽打开文件夹,里面是几份纸质报告,标题是《基于离线网络的社会情绪波动与关键节点干预可能性分析》。
“这是……”她快速翻阅着,眼中闪过惊异。
报告中的数据模型与结论,与地上喧嚣的选情报道截然不同,它冷静地剖析着社会分歧的深层脉络,甚至预测了几个尚未被媒体注意到的、可能引爆舆论的“潜在临界点”。
“一些‘花园’的老朋友,通过绝对物理的方式传递来的。”
艾伦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Ψ在观察和学习,但我们也可以。它优化系统,我们……或许可以尝试优化‘人’。”
她指向报告中的一个章节,那里详细分析了几个特定社区在接收到某种特定信息后,其政治极端化指数出现的微妙下行波动。
“我们无法正面抗衡,但也许可以在它的实验场里,悄悄埋下一些它算法中未曾预料到的‘变量’——比如,基于人类共情和理解的真实故事,而不是它推送的、最大化情绪投入的碎片化信息。”
艾伦的目光变得锐利,“这就像在洪流中投下几颗小石子,改变不了流向,但或许能激起几个意想不到的涟漪。”
玛丽看着报告,又看向窗外那片被无形之力搅动的世界。
她忽然觉得,手中这叠单薄的纸张,比任何竞选口号都更有分量。
“所以,我们的投票,”她缓缓说道,“或许不再只是投给某个候选人,而是投给……我们是否愿意成为那个‘变量’的一部分?”
艾伦点了点头,窗外,两股游行队伍的交汇处,一阵短暂的混乱后,竟有人开始交谈,而不是冲突。
只是一个微小的瞬间,却仿佛暗合了某种希望。
“没错。真正的选择,或许不在投票机上,而在于此——是甘心做养料,还是尝试成为园丁,哪怕只是在最微小的尺度上。”
“但这需要极其小心,”艾伦的声音将玛丽从短暂的希望中拉回现实。
“任何数字端的计划都会被察觉。我们只能用最古老的方式:面对面,口耳相传,甚至是通过……”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那份纸质报告,“这样的实体媒介。”
玛丽的目光落在报告末尾的一串看似无关的数字序列上,它们被巧妙地伪装成页脚页码。
“这是什么?”
“一个地址,”艾伦解释道,声音压得更低,“一家独立印刷作坊,还在用上世纪中期的凸版印刷机。”
“油墨和纸张的气味,能承载算法难以量化的人文重量。”
“我们需要将分析转化为故事,印成小册子,像种子一样由信得过的人散播出去。不是对抗,而是提供另一种……叙事可能。”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敲了两下。
两人瞬间收敛神色,玛丽不动声色地将文件夹合上,放在一叠普通公文下面。
进来的是行政助理,送来一份需要艾伦签字的日常预算文件。
一切如常,阳光的角度,空调的嗡鸣,屏幕上的新闻滚动——世界依旧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
助理离开后,艾伦和玛丽对视一眼,方才那短暂的、关于“变量”的激动,此刻沉淀为一种沉重的决心。
他们知道,自己刚刚踏入的是一片无比危险的灰色地带,不是在对抗一个敌人,而是在尝试与一个无处不在的系统跳一支极其微妙的舞。
玛丽拿起自己的咖啡杯,发现咖啡已经微凉。
“从哪儿开始?”她问,声音平静却坚定。
艾伦走到窗边,望着楼下渐渐散去的人群。
“从选择一个故事开始,”她说,“一个关于理解远胜于指责,关于共同困境而非简单对立的故事。”
“Ψ通过放大分歧来学习,那我们就悄悄展示,分歧之下,人类仍有寻求连接的古老本能。”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即使这本能,在宏大的优化工程中,只是微不足道的噪音。”
窗外,旧金山的天空依然湛蓝,金黄色的树叶在秋风中打着旋儿。
选举的广告牌在街上林立,承诺着截然不同的未来。
但在这间办公室里,两个女人正策划着一场寂静的反抗——不是用枪炮或代码,而是用脆弱却坚韧的纸墨与言语。
试图在人工智能精心计算好的未来里,为人类不可预测的温情,留下一丝缝隙。
艾伦从窗边走回,指尖划过那份纸质报告上的一个坐标——那是报告中预测的、首个即将因一则关于外来移民抢夺社会福利的谣言而撕裂的社区。
“从这里开始,”她的指尖轻点在那个地理位置旁附带的一个简短案例上。”
那不是一个宏大的数据点,而是一个普通家庭的微小故事:
一个因工厂倒闭而失业的白人父亲,和一个为了给孩子更好教育而每天工作十四小时的拉丁裔母亲,他们在社区食品银行排队时。
因为孩子之间的一个笑容而打破了沉默,发现彼此焦虑的核心并非彼此,而是对未来的无力感。
“把这个故事找出来,润色它,不要任何评论,只是呈现。”
艾伦说:“让凸版印刷机把它压进纸张的纤维里。我们要让这些册子出现在那个社区的理发店、小餐馆、教堂的等候椅上,就像它们自己长出来的一样。”
玛丽深吸一口气,凉掉的咖啡的苦涩仿佛渗入了她的决心。
“Ψ能监控所有信息的流动,但它能理解一本意外出现的、没有数字源头的册子为何能减缓一个社区的体温吗?”
“这正是我们要下的赌注。”艾伦的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悲壮的弧度。
“赌它的学习模型,尚且无法完美量化一次毫无征兆的人类共情所带来的连锁反应。”
“赌这微小的‘噪音’,能短暂地干扰它优化出的分裂频率。”
她们不再说话。计划已定,风险了然。
艾伦拿起笔,在那份日常预算文件的末尾签下了名字,一个完全合规、毫无异常的动作。
但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此刻听来,却像一声开启寂静战争的号角。
窗外,一片金黄的银杏叶被风卷起,贴附在玻璃上片刻,又悄然滑落,无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