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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红星公社的土路被秋日的阳光晒得有些发白,长途汽车像个喘息的铁皮盒子,晃晃悠悠地将廖奎和谢薇扔在了镇子的岔路口。尘土尚未落定,一股混合着泥土、牲口和柴火气息的熟悉味道便扑面而来,钻入鼻腔。

这味道,让廖奎紧绷了近一个月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松弛了几分。也让一直靠在他肩头、神色恹恹的谢薇,缓缓抬起了眼,望向这片廖奎生长于斯、她也曾短暂工作过的土地。省城的惊心动魄、招待所的压抑逼仄,仿佛都被这乡土气息冲淡了些许。

“还好,赶上时候了。”廖奎眯着眼,看了看日头,拉着谢薇走到路口一棵大槐树下等着。果然,没过多久,一阵“突突突”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叮铃哐啷仿佛要散架般的响声,公社那辆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响的旧拖拉机,像个忠诚的老伙计,冒着黑烟开了过来。

开车的依旧是熟识的王把式,看到树下的两人,尤其是廖奎,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哎呦!廖奎?!谢技术员?!你们咋回来了?”

“王叔,回公社办点事。”廖奎笑着招呼,先把行李扔进车斗,然后扶着谢薇,让她踩着轮胎爬进满是泥灰的车斗里,自己才利落地翻身跃入。

拖拉机继续“突突”着上路,剧烈的颠簸让人必须紧紧抓住车斗边缘。风呼呼地刮过耳边,但比起省城里那些无形却刺人的目光和低语,这反而显得纯粹而痛快。

车斗里还有几个从镇上办完事回村的社员,见到他们,都热情地打着招呼,目光在越发清丽却难掩憔悴的谢薇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带着善意的好奇。

拖拉机驶入公社地界,熟悉的田埂、房屋逐渐清晰。快到公社大院时,路过村口的打谷场,几个正在晾晒玉米的妇女直起腰望过来。

其中就有刘淑芬和张小花。

刘淑芬手里还攥着个玉米棒子,目光落在车斗里那个紧紧挨着廖奎坐着的纤细身影上时,眼神瞬间复杂起来。谢薇今天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列宁装,围巾遮住了半张脸,但露出的眉眼那份不同于乡下姑娘的清雅书卷气,以及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轻愁,依旧醒目。刘淑芬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有些酸,有些涩,又有些莫名的释然。她早就知道,廖奎这样的男人,终究不会困在红星公社这小池塘里,而谢薇这样的女子,才是真正能与他比肩站在高处的人。如今看来,他们似乎经历了不少事,那眼神里的东西,比她记忆中更沉了。她默默低下头,用力搓着玉米粒,不再去看。

张小花则是直接看呆了。她看到廖奎回来了,可目光触及他身旁的谢薇,以及廖奎那自然而然护着谢薇的姿态“谢技术员好像比以前更……更让人移不开眼了,哪怕看着有些疲惫,也像戏文里说的那种落了难的千金小姐,自带一股我见犹怜的气质。她再看看自己沾满玉米须的粗布衣裳,心里头那点原本就不该有的念想,彻底熄了火,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羡慕和失落。

拖拉机在公社大院门口“嘎吱”一声停下。

听到动静,李主任手里拿着份文件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陈卫红也正从隔壁妇女主任办公室出来。两人一眼就看到了刚从车斗里下来的廖奎和谢薇。

“廖奎?小谢同志?”李主任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真切的惊喜,但快步走近后,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在廖奎沉稳却难掩风霜之色的脸上,以及在谢薇明显消瘦、眼眶下还带着青黑的脸上扫过时,惊喜立刻化为了凝重。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对小夫妻身上,必定发生了大事。

“主任,陈姐。”廖奎开口打招呼,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细听之下,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沉郁。

“回来了?快,屋里坐,屋里坐!”陈卫红反应更快,立刻上前拉住谢薇有些冰凉的手,触手那纤细的腕子和低于常人的体温让她心里一咯噔,再看谢薇那双曾经明亮灵动、此刻却像是蒙上一层薄雾的眼睛,更是心疼不已,“这孩子,怎么瘦了这么多?省城的事……不顺利?”

谢薇感受到陈卫红手心粗糙的温暖和毫不作伪的关切,鼻尖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她用力抿了抿嘴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陈姐,我们……回来了。”

简单的五个字,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和无尽的疲惫。

李主任大手一挥:“都别站这儿了,进我办公室说话!老王,帮他们把行李拿进来!”

看着廖奎和谢薇随着李主任、陈卫红走进办公室的背影,聚集过来的几个公社干部和社员都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起来。

“廖奎和谢技术员咋这时候回来了?”

“看着脸色不太对啊,是不是出啥事了?”

“谢技术员那样子,我看着都心疼……”

红星公社,这个廖奎的根,谢薇曾付出过汗水的地方,以其独有的、质朴而温暖的方式,接纳了这对从省城风雨中归来的倦鸟。然而,所有人都明白,他们带来的,绝不仅仅是归来的喜悦。

李主任的办公室里,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粗糙的木桌上放着两杯冒着微弱热气的白开水,氤氲的水汽在沉默中缓缓升腾。廖奎和谢薇并排坐在靠墙的长条木凳上,李主任坐在他对面的办公桌后,手指间夹着一根卷好的旱烟,却没有点燃。陈卫红挨着谢薇坐下,一只手紧紧握着谢薇冰凉的手,仿佛想借此传递一些力量。闻讯赶来的老王头,则闷不吭声地蹲在门槛边,吧嗒吧嗒地抽着自己的烟袋锅,浑浊的眼睛不时抬起,扫过廖奎和谢薇的脸。

门外隐约有社员好奇地张望,但被李主任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并顺手带上了房门,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说吧,奎子,还有谢技术员。”李主任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严肃,省略了往日里或许会带的几分亲切调侃,直接用了更郑重的称呼,“到底出了啥事?你们这趟回来……我看着不对劲。”

廖奎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侧头看了看谢薇。谢薇感受到他的目光,抬起苍白的脸,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眼神里是全然交付的信任。

得到她的回应,廖奎才转回头,目光平静地迎上李主任、陈卫红和老王头关切而探究的视线。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小小的办公室里,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子投入寂静的湖面。

“李主任,陈姐,老王头,”廖奎依次看过三人,语气沉稳得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我们这次回来,是来跟大家告别的。”

他停顿了一下,感受到身旁谢薇的身体瞬间绷紧,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继续道:“她父亲,省军区的谢广安政委,被定性为犯了严重错误,和她母亲一起,被……带走了。”

“什么?!”陈卫红失声惊呼,捂住了嘴,难以置信地看向谢薇。

李主任拿着旱烟的手猛地一抖,烟丝洒落了几许。他脸色剧变,作为基层干部,他太清楚“被带走”、“严重错误”这几个字在如今这个年代意味着什么。那几乎是政治生命的终结,甚至可能危及人身安全!老王头蹲在门槛边,抽烟的动作也停滞了,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几人粗重的呼吸声。

他说得冷静,但听在三人耳中,却感受到了当时那迫在眉睫的危机感和两个年轻人被迫迅速成长的无奈与决绝。陈卫红看着谢薇,眼圈瞬间红了,紧紧攥着她的手,喃喃道:“苦了你了,小薇……”

李主任重重地叹了口气,终于将手里的旱烟点燃,狠狠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更加晦暗。

“这还不算完。”廖奎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冷意,“我们结婚后,在省城买了处小院,想暂时安顿下来。但谢薇父亲军区里,另一个之前提亲被拒的人家,那个叫张伟的,怀恨在心。他不敢明着来,就雇了几个混混,半夜朝我们院里扔点燃的浸煤油的布团,想烧死我们。”

“天杀的!还有没有王法了!”陈卫红气得浑身发抖。老王头更是“噌”地站了起来,脸色铁青,握着烟杆的手青筋暴起。

“幸好我们警觉,发现得早,把火扑灭了,但院门和窗棂都烧坏了,没法住人。”廖奎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寒光凛冽,“我们知道,省城是待不下去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面前三位可以说是他在红星公社最信任、最亲近的人,抛出了最终的,也是决定他们命运的消息:

“结业分配的结果下来了。因为谢薇父亲的问题,我作为直系亲属,省城所有的好单位都不可能留我。最终的分配地点是——”他清晰而缓慢地报出了那个地名,“黑龙江省,黑河地区,嫩江县,第五兵团,第三师,第七农场。”

他特意补充了一句,目光落在谢薇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沉重与坚定:“我们打听到,她父母,也被下放到了同一个农场,进行劳动改造。”

轰!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黑龙江省!黑河地区!第五兵团!第七农场!劳动改造!

这一连串的地名和词汇,对于生活在关内农村的他们来说,遥远得如同天边,却又带着这个时代特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严酷色彩。那是“北大荒”啊!是苦寒、荒凉、流放之地的代名词!

廖奎和谢薇,这对刚刚经历家庭巨变、新婚燕尔却连遭打击的年轻人,竟然要被发配到那种地方去?而且,还是和正在那里接受改造的岳父母同一个农场?!

办公室里陷入了更长久的、死寂般的沉默。连老王头都忘了抽烟,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胸膛剧烈起伏着。

陈卫红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一把抱住谢薇单薄的肩膀,声音哽咽:“不行!不能去!那地方……那地方不是人待的啊!小薇这身子骨怎么受得了!廖奎,你们不能去!想想办法,求求农学院的领导……”

李主任猛地将吸了一半的旱烟摁灭在桌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他抬起头,眼眶也有些发红,但眼神里更多的是历经世事的无奈和一种沉痛的理解。

“没办法的……”李主任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这种事,一旦摊上了,就是天塌了……组织上的决定,谁也改不了……去北大荒……总比,总比被弄到更见不得光的地方强……至少,至少……”

他说不下去了,至少什么?至少一家人离得近点?这算哪门子的安慰!

老王头猛地用烟袋锅敲了一下自己的鞋底,发出“梆”的一声,他站起身,走到廖奎面前,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他:“奎子,你跟我说实话,非去不可了?”

廖奎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重重地点了点头:“非去不可。调令已经下了,十天之内必须报到。”

“好!”老王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然后猛地转身,对着李主任吼道,“李主任!还愣着干啥!娃们要去那种鬼地方,咱们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空着手去吗?!咱红星公社,还没死绝呢!”

这一声吼,像是点燃了导火索。

李主任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脸上的悲戚被一种决绝取代:“对!老王头说得对!他娘的,这是什么世道!……但日子还得过!奎子,小谢,你们放心!公社就是你们的娘家!别的没有,咱们有的,一定给你们带上!”

陈卫红也抹了把眼泪,坚定地说:“我这就去跟妇女队的说,大家凑凑,棉花、布匹、腌菜、干粮,能带上的都带上!北大荒那地方,听说冬天撒尿都能冻成冰溜子,没点厚实东西不行!”

愤怒、同情、不舍、以及一种底层民众最质朴的团结和义气,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先前那死寂的压抑被一种同仇敌忾的热流所取代。他们无法改变上层的决定,但他们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为这对即将奔赴苦寒之地的年轻人,铺上最后一道温暖的垫脚石。

廖奎看着情绪激动的三人,看着李主任泛红的眼眶,陈卫红止不住的泪水,老王头那因愤怒而颤抖的手,一直平静无波的心湖,终于被投入了一块巨石,荡开层层涟漪。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省城的风刀霜剑,让他们见识了人性的卑劣与时代的残酷;而红星公社的暖意,则让他们坚信,这世间总有真情在,这或许就是他们未来在北大荒坚持下去的、最重要的力量源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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