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去老槐树下探一探,是经过反复权衡后的结果。廖奎和谢薇在【幸福小屋】内模拟了各种可能遇到的情况,制定了详细的预案和撤退路线。他们清楚,这无异于刀尖跳舞,但票据的困境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逼迫他们必须冒这个险。
逢五之夜,天空无月,只有几颗寒星在极高的天幕上闪烁,洒下微弱清冷的光。北大荒的夜,黑得纯粹,冷得刺骨。北风像冤魂的呜咽,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脸上生疼。
廖奎没有告诉谢薇具体行动时间,只让她在空间内等待,避免她担心。子时刚过,万籁俱寂,只有风声统治着这片冰封的世界。他悄无声息地起身,穿上早已准备好的、打了好几个深色补丁的旧棉袄,用一条灰色的旧围巾将头脸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的眼睛。脚下穿的是一双尺寸稍大、鞋底纹路被刻意磨平了的旧棉鞋,确保不会留下任何具有个人特征的脚印。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身体状态调整到最佳,然后如同鬼魅般融入了夜色之中。
【初级环境隐匿术(被动)】在踏入野外环境的瞬间,便悄然生效。他并没有感觉自己“消失”了,而是感觉自身的存在感似乎与周围呼啸的风、摇曳的枯枝、起伏的雪丘更加贴合。他的脚步放得更轻,呼吸调整得更加绵长,每一次移动都下意识地选择阴影和障碍物的后方。这技能并非万能,无法让他真正隐形,却像一层保护色,大幅降低了被偶然经过者或普通巡逻队一眼发现的概率。
前往场部东头的路,他选择了一条需要绕行、但更为隐蔽的路线,避开了可能有人员往来的大路。耳朵时刻竖起着,【谛听术(被动)】让他能捕捉到风中传来的、更远更细微的声响——远处家属区隐约的犬吠、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以及……更远处,若有若无的、整齐的脚步声。
巡逻队!
廖奎立刻俯低身体,如同狩猎的豹子般,迅速闪到一堵半塌的土墙后面,屏住呼吸。他调动起【平行世界特种兵基础技能】中的潜伏技巧,整个人仿佛与阴影和残垣断壁融为一体。
脚步声由远及近,是两个穿着厚重棉大衣、背着枪的民兵,手里拿着老旧的手电筒,光柱在雪地上漫无目的地扫射着。他们一边走一边低声抱怨着天气。
“这鬼天,冻死个人了,啥时候是个头……”
“少废话,盯紧点,场部说了,最近要严防有人搞小动作。”
手电筒的光柱几次从廖奎藏身的土墙上方扫过,甚至有一次几乎擦着他的后背。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但身体却稳如磐石,连呼吸都控制在微不可闻的程度。或许是【初级环境隐匿术】发挥了作用,或许是夜色和地形提供了完美的掩护,那两个民兵并没有发现近在咫尺的潜伏者,骂骂咧咧地走了过去。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风声中,廖奎才缓缓吐出胸中的浊气,后背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好险!
他不敢耽搁,继续利用技能和地形,向着老槐树的方向潜行。
场部东头的老槐树,在深夜里像一个张牙舞爪的巨人黑影。当廖奎悄无声息地接近到一定距离时,他伏在一个雪堆后面,仔细观察。
树下,影影绰绰地有几个人影。没有人说话,也没有灯光,只有偶尔因为寒冷而跺脚的声音,以及压抑的咳嗽声。交易在沉默中进行着,偶尔能看到两个人影快速靠近,短暂地交换一下手中的东西,然后立刻分开,各自隐入更深的黑暗,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猜疑和危险的气息。
廖奎没有立刻上前,他耐心地观察了将近半个小时,确认没有明显的陷阱或者埋伏,才深吸一口气,拉了拉围巾,低着头,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慢慢向老槐树靠近。
他的出现引起了几道警惕目光的扫视。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冰冷的针,在他身上来回逡巡。他刻意微微佝偻着背,步伐带着几分迟疑和笨拙,扮演着一个既渴望交易又心怀恐惧的普通职工形象。
他在离老槐树还有七八米远的地方停下,没有靠近那几个人影聚集的核心区域,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等待什么。
过了一会儿,一个同样裹得严实、身形瘦削的人影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他。那人比廖奎矮半个头,动作却很敏捷,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精光。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廖奎缓缓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是大概二两多的、清澈透明的白酒——这是系统早期奖励(刘淑芬)的二锅头白酒,品质尚可,但远不如茅台扎眼。同时,他另一只手提起一个不大的、鼓鼓囊囊的旧布口袋,袋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几个沾着些许泥土、但个头饱满、品相极佳的土豆。
那人的目光在二锅头瓶和土豆袋子上停留了片刻,尤其是在看到那些明显优于市面常见土豆的品相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收敛。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个手势。
廖奎知道,这是问价。他沉默地摇了摇头,伸出两根手指,然后指向对方——意思是用这些东西,换票。
那人沉吟了一下,似乎在评估价值。他再次看了看二锅头和土豆,终于,也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小布包,快速打开一角,让廖奎瞥了一眼。
借着极其微弱的星光,廖奎看到里面是几张叠在一起的、颜色各异的票证。他眼力极好,瞬间辨认出其中有几张珍贵的全国通用粮票,面额不大,但胜在流通广;还有几张本地的副食票和少量的工业券。
值了!廖奎心中一定。他没有犹豫,微微点了点头。
交易在瞬间完成。两人迅速交换了手中的物品,各自将东西塞进怀里,然后如同从不认识的陌生人,立刻转身,向着不同的方向,快步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在转身离开的刹那,廖奎超乎常人的听力捕捉到了旁边另一处短暂交易中传来的、被寒风撕扯得断断续续的低语:
“……想家了……信都寄不出去……”
“……那边(劳改队)更惨……听说……”
仅仅是几个零碎的词语,“想家”、“劳改队”、“更惨”,却像冰锥一样刺入廖奎的心底。他强行压制住内心的波澜,脚步不停,反而加快了几分,迅速远离了这是非之地。
回程的路上,他更加小心,再次凭借【初级环境隐匿术】和特种兵的潜伏技巧,有惊无险地避开了另一支巡逻队,安全返回了土坯房附近。
在确认四周绝对安全后,他才如同卸下千斤重担,闪身进入屋内,然后立刻进入了【幸福小屋】。
“奎哥!”一直焦急等待的谢薇立刻迎了上来,看到他完好无损,才长长松了口气。
廖奎摘下围巾,露出有些苍白却带着一丝兴奋的脸。他将怀里那个小布包拿出来,放在桌上打开。
里面是五张半市斤的全国粮票,三张本市的副食票,还有两张小小的工业券。数量不多,但在此刻,却显得无比珍贵。
“换到了。”廖奎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用了一小瓶酒和几斤土豆。”
他简单讲述了过程,尤其是听到的那些碎片信息。
“劳改队更惨……”谢薇重复着这句话,脸色白了白,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这意味着父母的处境可能比他们想象的还要艰难。
“有了这些票,尤其是全国粮票,我们就能慢慢把空间里的一些东西‘洗白’一部分了。”廖奎将票证小心收好。
这次暗夜的交易,虽然风险巨大,但总算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突破口。他们用系统里相对不起眼的物资,换来了在现实世界中至关重要的“通行证”。然而,黑市的险恶和听到的只言片语,也让他们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前路的艰难与环境的残酷。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顽强。他们必须更加小心地守护这点微弱的光亮,在北大荒漫长的寒冬里,继续挣扎前行。
严寒与物资短缺的阴影,如同挥之不去的浓雾,笼罩着第七农场的每一个角落。在这种压抑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场部的大喇叭再次响起,通知召开全体“忆苦思甜”大会。
依旧是那个空旷的场部大院,依旧是那个简陋的木台子。只是台下的人群,比上一次更加沉默,脸上的菜色也更重了几分。人们裹着所能找到的最厚的衣物,像一个个臃肿的、瑟缩的影子,在寒风中机械地聚集。呵出的白气连成一片灰蒙蒙的雾,每个人的眼神都缺乏光彩,带着一种被生活重压磨砺出的麻木,以及对未来的茫然。
廖奎和谢薇随着人流来到会场,找了一个靠后、不引人注意的位置站定。冰冷的空气仿佛能冻结血液,两人和其他人一样,不停地跺着脚,试图驱散那无孔不入的寒意。谢薇的手藏在厚厚的棉手套里,悄悄握住了廖奎的手,寻求着一点支撑和温暖。
杨场长和其他几位场部领导依旧坐在台上,表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肃。大会的主持人换了一位嗓门洪亮、表情激愤的政工干部。
“同志们!职工家属们!”政工干部的声音通过铁皮喇叭放大,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失真,却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在当前国内外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我们更要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要时刻警惕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发扬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
他的开场白引来一阵稀稀落落、近乎敷衍的掌声。
接着,是事先安排好的“诉苦”环节。一位头发花白、满脸沟壑的老农工被请上台,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颤抖的声音,讲述起旧社会给地主扛活时遭受的非人待遇,吃不饱穿不暖,动辄被打骂的悲惨经历。
“……那年冬天,雪比现在还大,俺娘病得快死了,想喝口热粥,东家连口馊饭都不给……俺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农工说着,声音哽咽,浑浊的老泪顺着深刻的笑纹滑落,在冻得发紫的脸上很快凝结成冰痕。
他的痛苦是真实的,台下的老一代职工中,不少人感同身受,发出了低低的叹息和啜泣声。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苦难记忆,在特定的场合被重新唤醒,依旧能刺痛人心。
然而,当话题从“忆苦”转向“思甜”,转向号召大家“满足于现状”、“感谢新时代”、“艰苦奋斗”时,台下人群的反应却明显复杂了许多。
“……我们现在的生活,比起旧社会,已经是天堂了!”政工干部挥舞着手臂,试图调动情绪,“我们有饭吃,有衣穿,有工作,这是伟大的胜利!眼前的困难是暂时的,是帝国主义和反动派封锁造成的!只要我们团结一心,勒紧裤腰带,一定能渡过难关!”
口号响亮,道理正确。
但在台下,许多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瘪的肚子,感受着身上难以抵御的严寒,听着家里孩子因为饥饿和寒冷而夜半的啼哭……这些切肤的体验,让那些高昂的号召,在现实面前,显得有那么一丝苍白和空洞。
廖奎和谢薇在人群中沉默地站着,脸上带着与周围人相似的、恰到好处的凝重。他们的内心却并不平静。
听着台上激昂的演说,再对比自己空间里堆积的粮食、温暖的住所、甚至还有新鲜蔬菜,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两人心中涌动。他们并非不同情周围人的苦难,也并非不认同忆苦的必要性,但拥有了那个超越时代的秘密渠道,让他们得以在某种程度上超脱于这普遍性的匮乏之外,这使得他们对台上那些试图用精神力量填补物质空缺的号召,产生了一种清醒的、甚至带点悲哀的疏离感。
谢薇的手在手套里微微用力,捏了捏廖奎的手指。廖奎回握了一下,示意自己明白。他们不能流露出任何异样,必须融入这沉默的大多数。但内心深处,因为拥有了那条危险的、却能换来实际物资的隐秘渠道(黑市换来的票证,以及空间本身),他们面对这困窘的现状,确实比周围那些完全看不到出路的人,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底气。这底气并非骄傲,而是一种在绝境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的、小心翼翼的庆幸。
就在大会进行到后半段,另一位发言者——一位被树为典型的知青代表——上台表决心,他在慷慨激昂地批判“旧思想、旧文化”之后,话锋一转,提到了“知识无用论”,强调在广阔天地里,只有赤诚的心和勤劳的手才是最有用的,书本上的那些东西,很多时候反而会成为思想的枷锁。
这种论调在当时的背景下并不新鲜,甚至可说是主流。台下大多数人或麻木,或认同地听着。
然而,站在廖奎侧前方不远处的秦技术员,在听到“知识无用”这几个字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廖奎敏锐地注意到,这位平日里就有些沉默寡言的老兽医,嘴角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那布满皱纹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异常晦暗,仿佛有什么珍贵的东西被轻易践踏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常年接触牲畜和药水而粗糙开裂的手,久久没有抬起。
虽然秦技术员很快就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但那一瞬间的失态,却被廖奎清晰地捕捉到了。廖奎心中了然。秦大山这类老派技术员,或许思想不够“进步”,或许为人固执,但他们对自己专业领域的技术和知识,是抱有信仰和尊严的。听到自己视为立身之本的东西被如此轻蔑地否定,内心的抵触和悲凉可想而知。
这一个小小的发现,让廖奎对秦技术员有了更深的理解。或许,在未来某些特定的时刻,这种对知识的共同尊重(哪怕廖奎的知识更多来自系统和家传,而非正规教育),能成为他们之间沟通的桥梁。
忆苦思甜大会最终在集体高呼口号的声浪中结束。人们麻木地跟着呼喊,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散乱无力。然后,人群如同退潮般沉默地散去,各自回到那同样寒冷、同样需要为下一顿口粮发愁的家中。
回去的路上,廖奎和谢薇依旧没有说话。寒风刮在脸上,如同小刀子一般。但与周围那些被沉重现实压弯了腰的人们相比,他们的步伐似乎更加沉稳一些。
“秦技术员……”谢薇低声说了一句。
“嗯,”廖奎应道,“他是个真正搞技术的人。”
回到那间看似破败的土坯房,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寒风与压抑。虽然现实依然严峻,但在拥有了秘密和渠道之后,这小小的空间,似乎也成了他们可以稍作喘息、积蓄力量的堡垒。他们知道,前方的路依旧漫长且艰难,但至少,他们不再是完全被动地承受,而是开始尝试着,在时代的洪流中,为自己和在乎的人,寻找那一线微弱的主动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