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通商令》与“官造标准”推行半年,敦煌官坊及其合作民坊出产的钤印棉布,已在西行商路上建立起初步信誉。然而,一封来自户部的质询公文,再次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公文措辞严厉,直指西域棉纺工坊“耗资巨万,然核算不清,难见实效”,要求限期提交详尽的收支账目,并派遣专员前往稽查。
“这是冲着我们来的。”萧煜将公文拍在案上,眉宇间带着怒气,“定是江南那些人,在朝中煽风点火!”
李琮在长安紫宸殿收到这份抄送的质询公文时,只是淡淡一笑。他看向新任的、值得信赖的户部侍郎:“爱卿以为如何?”
那位侍郎躬身道:“陛下,西域之事,投入巨大,见效需时。然账目清晰,确是堵住悠悠众口之必需。且…臣听闻,西域当地,物料采买、人力雇佣,价格确与内地迥异,若无清晰法度,日久恐生弊病。”
“说得在理。”李琮颔首,“非但要账目清晰,更要有一套适用于西域的核算之法。传朕旨意:命敦煌官署,即日起建立新式账册,所有收支,无论官民合作、军需民用,皆需按‘项目’独立核算,明确记录每一笔款项的来龙去脉。同时,准许西域都护府根据当地实情,制定合理的物料、人力计价标准,报备户部核准。”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命格物所协助,将新式算盘与计数法,推广至西域各官署及大型工坊。效率,从精准的计算开始。”
旨意传到敦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张允(工部技术官)立刻意识到其中的价值,带着格物所下发的《新式记账规范》和改良算盘,一头扎进了官坊的账房。阿依努尔则负责召集本地熟悉物价的行会老人,与朝廷派来的户部吏员共同议定那份“西域计价标准”。
这是一项繁琐至极的工作。一石麦、一匹布、一个工日的价钱,在敦煌、在高昌、在龟兹,甚至在不同季节,都各不相同。争论、妥协、再核实,常常持续到深夜。
萧煜对此颇感头痛,他更习惯于军中的直接。一日,他巡视官坊,见张允正与几位老账房为了一个数字争得面红耳赤,忍不住道:“何必如此斤斤计较?”
张允抬起头,眼中带着技术人员特有的执拗:“萧将军,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陛下要的是一本明白账,一本能让朝中非议之人无从挑剔的账,更是未来西域各项工程能顺利推进的基石。这‘斤斤计较’,便是陛下为我们打造的甲胄与利刃。”
不久后,第一批按照新规核算的账册被快马送至长安。账册内,不仅清晰罗列了工坊建设、原料采购、人力支出、销售利润等大项,甚至细化到每一台织机的维护成本、每一支商队的护卫开销。后面附有厚厚一叠《西域常用物料人力计价基准(初稿)》。
户部衙门内,一些原本准备挑刺的官员,面对这本文理清晰、数据详实的账册,一时竟找不到发力之处。而那份计价基准,更是让他们直观地感受到了西域与内地的巨大差异。
与此同时,李琮在另一条战线上落子。
他召见了以曹东家为首、已决心扎根西域发展的江南商人。
“诸位在西域,感觉这新规矩如何?”李琮语气平和。
曹东家恭敬回道:“启禀陛下,初时确觉束缚,如今方知妙处。账目清晰,合作顺畅,少了无数扯皮推诿之心力。更兼标准统一,我等着力于提升织染技艺,产出之精品,利润反较在江南时更为丰厚。”
“哦?”李琮表现出兴趣,“可有实证?”
曹东家立即呈上数种新研发的、融合西域纹样与江南技法的高端棉布样本,并附上详细的成本与预期售价核算。
李琮仔细看过,点头道:“甚好。这便是朕想要的‘破心中贼’。旧的垄断,源于信息模糊与渠道封闭。而新的秩序,建立在公平、透明与技艺竞争之上。”他当即下旨,对曹氏工坊出产的这类创新布匹,给予一定的税赋减免,以示鼓励。
消息传出,仍在观望的江南中小商户闻风而动,西出阳关者络绎不绝。
西域,敦煌。
萧煜看着日渐繁荣的市集,和手中那本再也无人能轻易质疑的账册,对阿依努尔叹道:“我现在才算明白,陛下为何如此看重这‘核算’二字。它管的不仅是钱粮,更是人心向背。”
阿依努尔望向东南方,目光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座宫殿中运筹帷幄的年轻帝王。
“陛下在用一种看不见的方式,重塑这里的规则。”她轻声道,“这比十万大军,更能让西域长治久安。”
而此时,远在长安的李琮,正在审阅一份由苏芷柔从西北边关送来的、关于建立常备军医体系和战地救护标准的奏请。他提起朱笔,在奏章上批下一个“准”字,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他知道,变革的种子一旦播下,便会自己生根发芽,在各个领域开出不一样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