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式账册与核算之法在西域推行,如同给奔涌的商路注入了一道理性的河床,虽不能杜绝所有暗流,却让水面之下的交易变得清晰可辨。敦煌官署的算盘声日夜不绝,钤印的棉布在西行商队中逐渐成为信誉的象征。
然而,长安城中,暗流并未平息。
一场春雨过后,武英殿的晨议上,一位资历颇老的御史大夫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沉缓:“陛下,老臣近日闻听,西域‘官造标准’之下,民间织户苦不堪言。官府定价,挤压其利,更兼新式织机造价高昂,小门小户无力购置,长此以往,恐生民怨。”
此言一出,几位与江南丝帛利益攸关的官员纷纷附议,言语间虽未直接否定新政,却将“与民争利”、“苛政扰民”的帽子,隐晦地扣了上来。
龙椅上的李琮静静听完,未露喜怒,目光转向一旁的谢知非。谢知非会意,柔声开口,却直指核心:“王御史忧国忧民,其心可鉴。却不知,所言‘民间织户苦不堪言’,是源于敦煌官署的奏报,还是道听途说?那新式织机,是强令购买,还是官坊出资,民户以日后织布分成抵扣?”
她语气平和,却问得那老御史一时语塞。谢知非继续道:“臣妾听闻,敦煌官坊设有‘织机贷’,贫寒织户可立契租用,以布抵债。更有合作民坊,其利较以往散卖时,增了三成不止。若此为‘苦’,不知何以为‘乐’?”
李琮此时方才开口,声音不容置疑:“西域之事,朕自有明断。数据不会撒谎,敦煌每旬皆有详报。至于民间疾苦,”他目光扫过众臣,“朕已命皇后协理内廷,清查近年来各地贡赋、宫中用度,裁汰奢靡,节用裕民。内外一体,方为正道。”
退朝后,李琮与谢知非回到后宫。
“江南那些人,还是不死心。”谢知非轻声道。
“他们垄断东南财赋久矣,自然不愿见西域另立格局。”李琮冷笑,“不过,他们越是这样,越是证明我们做对了。只是,光靠朝堂争论,难断是非。”
他沉吟片刻,对谢知非道:“知非,朕欲让你以省视桑农、体察民情之名,暗中查访江南织造现状,尤其是中小商户真实境况。你在明,朕的人在暗,务必拿到实据。”
谢知非眼中闪过一抹了然与坚定:“臣妾明白。”
与此同时,西域。
萧煜接到密报,有一支大型粟特商队,携大量来自波斯的精美丝帛即将抵达敦煌,其价格之低廉,明显意在冲击西域棉布的市价。
“来者不善。”萧煜眉头紧锁,“这背后,定有江南大商的影子,他们想用价格战拖垮我们。”
阿依努尔却道:“未必是坏事。我们的棉布厚实耐磨,本就与丝帛受众不同。他们想挤占市场,我们便让他们挤占。正好借此机会,让商队更深入西方,去寻找更需要我们棉布的地方。同时,我们也可借此压低波斯丝帛的进价,转售内地,或由官坊收购,研究其织染技法。”
张允(工部技术官)也提出建议:“我们的新式织机已能稳定产出中等棉布。或可借此机会,鼓励民坊尝试用棉纱仿制一些波斯纹样,或开发更适合西域本地喜好的新花色,以‘新’对‘廉’。”
萧煜采纳了二人的建议,并未对粟特商队进行阻挠,反而提供了便利。结果正如阿依非尔所料,粟特人的丝帛虽吸引了一部分追求奢华的客户,但西域棉布凭借其性价比和实用性,在军中、平民以及更注重实用的远途商队中,市场依然稳固。反而因为丝帛大量涌入,价格下跌,被官坊趁机收购了一批,送往格物所研究。
一个月后,长安。
谢知非自江南返回,带回了厚厚一摞笔录与账目副本。
“陛下,江南三大商行把持行会,对中小商户盘剥极重,抽成高达五成,且以次充好、欺行霸市之事屡见不鲜。许多小作坊主苦不堪言,这才对西域新政心生向往。”她顿了顿,又道,“臣妾已暗中联络了几位可信的商户,他们愿提供三大商行勾结官府、偷漏税赋的证据。”
李琮看着那些证据,眼中寒光一闪:“是时候了。”
数日后,一场由皇帝亲自主持,户部、刑部、御史台共同参与的审计,突然降临江南三大布商总号。证据确凿,三大商行及其背后官员贪腐、垄断、不法经营之罪行迅速被查实,主事者锒铛入狱,家产抄没。
李琮借此东风,迅速颁布《商贾律例修订案》,明确反对垄断,鼓励公平竞争,保护中小商户权益,并将西域试行成功的“官造标准”与“合作分成”模式,择其善者,向全国推广。
消息传至西域,人心大振。
萧煜对阿依努尔感慨:“陛下在长安的这一仗,干净利落,为我们扫清了多少障碍。”
阿依努尔望着东方,轻声道:“陛下让我们在西域立起一根柱子,他自己,则在长安为我们撑起了整片天空。”
敦煌官署内,张允在新的织机图纸上,画下了基于波斯丝帛灵感的新纹样。他知道,来自东方的压力暂时消退,但商业的竞争、技术的革新,永无止境。而他们,正走在这条由皇帝开辟的、充满挑战却前景广阔的新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