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子夜,沈青梧在案前翻着素纱送来的《守灯总簿》残页,烛火忽的矮了三分。
窗棂上有阴影晃了晃。
她抬眸,就见檐角垂着七盏虚灯,青白焰苗随着夜风摇晃,灯身由半透明的魂体凝就,最前面那盏灯芯处,竟浮着个梳双螺髻的小宫女足踝——那是上个月投井的小桃,她坠井时被井沿刮破了鞋袜。
\"青主。\"素纱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冷霜,\"又截到三个梦游的宫婢。\"
沈青梧推开窗,夜风吹得她额前碎发乱飞。
檐下虚灯像是感知到她的动作,焰苗陡然拔高,七盏灯同时转向她,灯芯处的魂体轮廓愈发清晰:有被毒哑的绣娘,有被缝嘴的洒扫宫女,甚至还有个她从未见过的老太监,喉管处还插着半枚带血的银簪。
\"她们说......\"素纱掀帘进来,手中攥着截被扯断的宫绦,\"说'判官不点灯,我们替她点'。\"
沈青梧的指尖按上心口。
冰裂纹在皮肤下若隐若现,像条蓄势待发的白蛇。
她能感觉到冥途在识海深处翻涌,那些残魂的执念裹着怨气往她灵台钻,带着滚烫的、近乎虔诚的热度——和从前血灯里的怨毒不同,这热度让她后背发寒。
\"去把小豆叫来。\"她转身时,袖角扫落案上的茶盏,青瓷碎片落进炭盆,\"让他去宫墙根嗅嗅魂味。\"
小豆是被影七抱进来的。
盲童的小手指节抠着影七的衣襟,另一只手攥着块浸了朱砂的桃木板——这是沈青梧教他镇魂用的。
他刚被放在地上,就踮着脚摸向门边,鼻尖动了动:\"青主,风里有灰味......像庙里烧多了的香灰。\"他又蹲下来,掌心贴着青砖缝,\"还有骨头渣子的腥,和......您的血。\"
最后三个字像根银针,扎得沈青梧瞳孔微缩。
她想起三日前断执祭坛时,自己割破掌心引魂的血,当时有几滴溅在青砖缝里,被素纱用黄纸包走了——可黄纸现在应该在她的妆匣最底层,贴着\"阴司封\"的符。
\"药窖。\"她突然开口,\"冷宫最西头的药窖。\"
影七的刀已经出鞘。
他单手抱起小豆,另一只手按在沈青梧腰后:\"我陪你去。\"
药窖的砖缝里渗着霉味。
沈青梧举着引魂灯,灯光扫过墙角堆着的陈年药材,最后停在最深处的青石板上。
影七的靴跟重重一磕,石板下传来空洞的回响——暗格。
九盏拇指大的铜灯躺在暗格里,灯芯是她旧年染血的布条,每盏灯下压着张泛黄的纸,墨迹未干:\"愿以我命,换判官长明\",\"判官活一日,灯便燃一日\",最后一张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濒死时写的,\"求您看我一眼,我死得冤\"。
沈青梧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能感觉到这些灯里缠着细若游丝的魂念,像无数根线,一头系在灯芯上,一头系在她心口的冰裂纹里。
\"青主?\"小豆攥着她的裙角,\"灯在抖。\"
抖的不是灯。
是沈青梧的手。
她闭了闭眼,指尖抚过最上面那盏灯,魂念顺着皮肤钻进来——是个小宫女,被主位用铜簪戳穿喉咙时,最后一口气全用来爬向她的宫门口,血在地上拖出条红线。
\"梦门。\"她咬着牙吐出两个字。
识海里的朱漆门应声而开,九盏灯的残念裹着血光涌了进去。
梦境里,九名宫人跪在血灯阵中央。
他们的面容依旧模糊,却都朝着她的方向叩首,声音混在一起,像山涧里的碎石滚过:\"您烧了旧灯,可我们还在黑里。\"
\"你们要的真是光?\"沈青梧的霜刃抵住最近的一盏灯,\"还是一个能替你们死的人?\"
最前面的宫女突然抬头。
她的喉咙上还插着半截铜簪,血却不再流,只是睁着双清凌凌的眼:\"我们不怕死......我们怕没人记得。\"
这句话像把刀,直接捅进沈青梧心口。
冰裂纹瞬间爬满半胸,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这些残魂的执念共振,一下重过一下。
她想起前世被背叛时,倒在野地里,最后一口气也是想着\"总得有人记得我死得多冤\"。
\"那就让我记得。\"她反手抽出霜刃,刀尖抵在心口,\"但不是用你们的命供灯。\"
血珠顺着刀刃滴落,落进九盏灯里。
赤金的火焰腾地窜起,照出九段画面:小宫女被铜簪戳喉时圆睁的眼,绣娘被灌哑药时攥碎的绣绷,老太监被缝嘴前往她窗下塞的半块糖......
\"你们的命,该被看见。\"沈青梧的声音混着冥途的轰鸣,\"但不该被烧,不该被供。\"她抬手召出\"赦\"字灯,灯影如网,将九魂兜住,\"去轮回,那里有人会记得你们,用新的眼睛。\"
九魂的身影开始变淡。
最后消散的小宫女突然笑了,喉咙里的铜簪不见了:\"判官......您不是神,可您比神更真。\"
现实中,九盏铜灯同时爆出灯花。
灯芯上的布条化作飞灰,落在地上凝成冰晶。
小豆蹲在暗格前,鼻尖动了动:\"魂味......散了。\"
沈青梧摸着心口的冰裂纹。
第九道纹路竟淡了些,像被风吹散的墨。
她望向窗外,夜空中挂着半轮残月,月光照在宫墙上,影子不再扭曲。
\"我的灯,不照轮回路。\"她对着月亮轻声说,\"只照,该断的线。\"
高墙外,影七立在屋脊上。
他怀里的母亲遗照突然发烫,风里传来模糊的声音:\"七儿,走你的路。\"他低头看着遗照里母亲的笑,指节捏得发白。
次日清晨,尚食局的新茶送到婕妤宫时,影七已经带着暗卫出了宫门。
他腰间的刀鞘上沾着晨露,目光扫过匠作司的红墙,脚步顿了顿——那里的砖缝里,飘着若有若无的骨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