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爬出来的不是鬼,是债。
沈青梧在子时三刻醒转,浑身滚烫如焚,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投入熔炉。
她猛地睁开眼,冷汗已浸透寝衣,发丝黏在额角,指尖颤抖地按上心口——第七道冰裂纹,竟在灼烧。
不是反噬。
这痛太熟悉了。不是来自契约的惩罚,而是……呼应。
她咬牙撑起身子,步履虚浮地走向铜镜。
指尖一勾,中衣滑落,露出雪白的胸膛。
那道蜿蜒如冰痕的裂纹,此刻正泛出幽微金光,像是有活物在皮下蠕动。
她屏住呼吸,凝神细看——光纹波动间,竟浮现出一幅虚影:乾清宫地基深处,一道赤红符箓正在缓慢黯淡,边缘卷曲如枯叶,似将熄灭的火焰。
她瞳孔骤缩。
“当年……也是这般热。”
陆知微临死前的低语,突然在耳边炸响。那不是遗言,是警告。
她猛然攥紧衣襟,指甲掐入掌心。
这不是巧合。
她体内的裂纹与地脉同频,每一次异动,都是大地在呻吟。
而乾清宫下的血符熄灭,意味着镇压之力正在崩解。
九百活桩的怨念,早已渗入龙脉骨髓,如今,只是开始。
她闭了闭眼,识海中“梦门”微震,那新显的“衡”字悄然浮现,墨黑如渊,金边流转,仿佛天道之秤悬于头顶,无声压下千钧重担。
她不是来镇脉的。
她是来清算的。
窗外夜风骤起,吹熄烛火。
黑暗中,素纱无声出现,手中捧着一片焦黑残简,边缘蜷曲,似经烈火焚烧。
“焚尸房灰烬里捡到的。”她声音如风中游丝,“太医院三年前焚毁的钦天监旧档,只剩这一角。”
沈青梧接过,指尖轻抚残页。竹简残破,字迹斑驳,却仍可辨认:
【靖难十七年,钦天监奏:龙脉躁动,需活桩九百,以童男女心灯续命。】
她呼吸一滞。
九百。
不是九人,不是九十九,是整整九百条性命,被活生生钉入地脉,化作镇桩。
而更刺目的,是下方一行小字:
【补录三百,靖难遗诏,登基前日批红。】
登基前日。
萧玄策。
她指尖狠狠掐进掌心,冷意从脊背直冲头顶。
先帝开罪,今上续孽。
那三百人,是他在登基前三日亲手补录的名单。
他不是不知情,他是共犯。
“他站在星台,看了地心井。”影七的声音从梁上落下,黑衣如墨,眸光冷厉,“三日前,子时,未入殿,只立于井口方位良久。守夜太监说,井底有哭声……不是人声,是千人齐泣,像在唱丧歌。”
沈青梧缓缓抬头,目光落在铜盆的水面上。
盆中映出她的脸,苍白,冷峻,眼底翻涌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幽深。
可就在她凝视的瞬间,水面涟漪荡开,倒影骤变——
一名少年跪在井边,赤足,衣衫褴褛,双手沾满鲜血,仰头望天。
他脸上没有泪,只有死寂。
那眉眼,那轮廓,分明是年轻十岁的萧玄策。
她心口一紧。
不是幻觉。
是记忆。
地脉在向她展示真相——那一夜,他就在那里。
他不是下令者,他是执行者。
他亲手将第一个孩子推入井中,用他们的哭声,换他的江山。
“他听见了。”她低语,声音沙哑如刀刃刮骨,“所以他怕。”
怕她听见。
怕她看见。
怕她审判。
她缓缓起身,走向案前。
册灵卷自动展开,竹简浮空而起,冥途之力催动,九百姓名逐一亮起,如星火燎原。
三百补录者的名字泛着暗红,像未干的血。
她指尖划过那些名字,每一个,都带着魂魄残留的痛楚与绝望。
她不是在查案,她是在赌罪。
而最深处,那团沉入地渊的黑影——“地喉”,并非纯粹的恶物。
它是怨念的聚合,是九百魂魄不甘的结晶,是地脉本身的创伤化身。
它不是怪物。
它是债。
她忽然笑了,笑得极冷。
“你们要的不是轮回。”她低声说,“是清算。”
她转身,走向衣柜深处,取出一枚青铜铃,铃身刻满符文,正是陆知微临死前从心脉中剥离的“镇脉钉”残片所铸。
她将铃系于腰间,铃声轻响,竟与地底深处某处产生共鸣。
素纱上前,手中捧着一件薄如蝉翼的黑衣,由银丝织就,泛着幽光。
“魂衣已成,可护阳气三时辰。”她低声道,“但……您若深入地渊,冥途反噬将倍增,心口裂纹一旦全开,便是魂飞魄散之刻。”
沈青梧不语,只将衣披上,黑雾缠身,仿佛与夜融为一体。
影七已在宫外布下三重暗哨,刀已出鞘,箭已上弦。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
她要重返地穴。
这一次,不是为了审判一个陆知微。
她要挖出整条龙脉的腐心。
铜镜中,她的倒影渐渐模糊,心口第七道裂纹金光流转,竟开始缓缓修复。
而识海深处,“衡”字愈发清晰,仿佛在催促,在低语:
子时将至。
国运裂痕,正在扩大。
她最后望了一眼乾清宫方向,眼中无惧,无恨,只有审判者独有的冷光。
“萧玄策。”她轻声道,“你真的不是龙脉。”
“是你自己的罪。”子时三刻,地气翻涌。
沈青梧踏出宫门时,夜雾已浓得化不开。
黑衣覆体,阴丝缠魂,素纱织就的“魂衣”在月光下泛着幽微冷光,如一层薄霜裹住她渐弱的阳气。
她每走一步,心口那第七道冰裂纹便震一下,仿佛血脉深处有巨兽在低吼,与地下某处遥遥呼应。
影七跪在暗处,刀锋垂地。
“三重哨已布,宫外七里无活口。”他声音压得极低,“但……陛下今夜未眠,乾清宫灯火未熄。”
沈青梧脚步未停,只淡淡道:“他若来,你便放他看见——我消失的地方。”
她要的不是隐秘,是见证。
她要赎罪,无法再被掩埋。
地穴入口藏于钦天监废墟之下,一道锈铁门被符纸层层封印。
她抬手,指尖划过符咒,冥途之力轻吐,那些曾镇压百年的朱砂骤然焦黑剥落,如枯叶纷飞。
门开刹那,腥风扑面——不是腐臭,而是铁锈混着乳香的气息,那是童子心血凝成的祭味,九百年未散。
她一步步往下走,阶梯百丈,皆由白骨铺就。
壁上曾刻满镇魂咒,如今却尽数剥落,只剩斑驳血痕,像无数小手在死前抓挠过这冰冷石壁。
九枚铁钉悬于井壁,静静垂首,如同忏悔的罪人。
它们曾钉住九百冤魂,如今却成了空壳,连阴气都已枯竭。
她站定井心,拔出袖中金刃,毫不犹豫割开手腕。
鲜血滴落,不落地,反悬空中,化作九点猩红星芒。
她闭眼,诵出《册灵卷》第一句——
“姓名不录者,吾代书之。”
冥途开启。
刹那间,天地失声。
铜铃震颤,符文自她腰间亮起,一圈圈扩散如涟漪。
地底深处传来巨响,不是咆哮,而是……吞咽。
一道黑影自渊底缓缓浮出,形如巨兽,无目无鼻,唯有一口巨口开合,似能吞噬乾坤。
是“地喉”,九百怨念所凝,地脉之伤化形。
可它未扑她。
反而转身,巨口对准井壁——
“呜……”
一声哭,撕开死寂。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千声万声,汇成洪流。
岩壁之中,竟传来孩童的嘶喊,稚嫩、颤抖,带着被欺骗至死的绝望——
“娘……我好冷……”
“灯灭了……皇帝哥哥说,点了灯就能回家……”
“为什么……把我钉在石头里……”
沈青梧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鲜血从七窍渗出。
这不是攻击,是记忆的反噬。
她听见的,是九百颗心被活活剜出时的最后回响。
她的识海如被千刀割裂,每一缕怨气都化作利刃,刺向她灵魂深处。
可她没有闭眼。
她死死盯着那深渊,指甲抠进石缝,用尽意志撑开眼皮。
就在千魂哭嚎最烈时,井底岩缝中,一只石手缓缓伸出。
灰白、龟裂,指尖已碎,却仍倔强地指向井心最深处——是陆知微。
他石身崩裂,魂魄残存,口不能言,唯有魂音如针,刺入她识海:
“他……也点过灯……”
话音未落,地底轰鸣骤起!
井口巨石轰然坠落,碎岩如雨,封死了归路。
尘烟弥漫中,她最后看到的,是心口那第七道冰裂纹——竟在剧痛中缓缓闭合,金光流转,如新生之脉。
识海深处,“衡”字浮现,天道低语如雷:
“一人之罪,可换万民安否?”
她仰头,望着已成绝顶的井口,嘴角缓缓扬起,染血的唇边,竟有一丝近乎悲悯的笑。
黑暗,彻底吞噬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