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廊,吹得殿角铜铃轻响,如同亡魂低语。
沈青梧睁眼时,天还未亮。
她躺在床榻上,呼吸极稳,可掌心那道新裂的伤口却不断渗出黑血,腥冷刺骨,仿佛有无数细虫在血肉里爬行。
指尖的“寒血纹”已蔓延至第二指节,幽蓝如霜,触之冰骨。
她缓缓坐起,指尖轻抚心口——冰裂纹六道微光闪烁,似有某种沉睡之物正在苏醒。
而识海深处,“梦门”之中,那条幽暗小径愈发清晰,蜿蜒向北,直指沈氏祖坟所在。
三夜梦境,一模一样。
火海滔天,焦土万里,素衣女子立于废墟中央,手持半截断簪,唇形开合,无声唤她:“青梧,归家。”
第四夜,她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就在指尖将触未触之际,女子忽转身,纵身跃入烈焰,只留下一句魂音,如针扎进神魂:
“血不归祠,魂不得安。”
那一瞬,她心口剧痛,仿佛血脉被人硬生生撕断。
醒来后,掌心便多了这道裂痕,黑血不止,寒意蚀骨。
这不是普通的梦。
是召唤,是控诉,是来自血脉源头的审判。
她披衣下床,赤足踏地,寒气自脚心直冲头顶。
窗外月色惨白,照得庭院如覆霜雪。
她凝视掌心伤口,眸光冷得像冥河之水。
“素纱。”
话音未落,一道无面身影已悄然现身于窗畔,黑纱覆面,周身阴气缠绕,正是无面巡使首领素纱。
“查到了吗?”
素纱低头,双手捧出一块青铜腰牌,锈迹斑斑,却隐隐透出与冥途契约同源的符文波动。
正面铭文清晰可见:“沈氏女官·执契司命”。
背面刻着一行小字——
“癸未年七月初七,焚祠夜,血契断。”
沈青梧瞳孔微缩。
癸未年七月初七……正是她前世枉死那夜。
而“血契断”三字,像一把钝刀,缓缓割进她的心脏。
她指尖抚过刻痕,识海猛然震荡,梦门中的幽暗小径骤然延伸,竟浮现出一座焚毁的祠堂轮廓,残垣断壁间,无数残魂盘旋哀嚎,却不肯离去。
那是沈氏祖祠。
也是她血脉的起点,更是……被刻意掩埋的真相。
她正欲细探,影七破窗而入,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婕妤,守烛局近三日调动频繁,崔九娘亲自带队前往乱葬岗,收拢未葬童骨七十二具。昨夜子时,有人见她潜入钦天监旧址,以您的发丝与黑血布阵,阵心刻的是……逆命招魂幡纹。”
沈青梧冷笑出声,眼底寒光乍现。
“她不是要续灯。”
“她是想召魂。”
召的,不是寻常亡灵。
是沈氏覆灭那一夜,被焚杀于祖祠中的百口族魂!
崔九娘执逆命招魂幡,眉心刻逆符,对沈氏血脉怀有扭曲仇恨——她要的不是复活,而是以沈青梧的血为引,唤醒那些含恨而终的亡魂,令其反噬血脉后人,彻底断绝沈氏香火,连冥途都无法超度!
“她以为,我是祭品。”沈青梧缓缓站起,指尖血滴落在地,竟发出“嗤”的轻响,如灼铁入冰。
“可她忘了——”
她抬眸,眼中幽光流转,仿佛有九百魂影在瞳孔深处盘旋。
“我才是执契司命之人。”
她转身走向衣柜,取出一件玄色深衣,外罩素纱斗篷,腰间别着那支染血金钗——正是梦中女子手持的断簪原型。
此簪本是一对,另一支,早已随祖祠焚毁而失踪。
她要回祖坟。
不是逃,是迎战。
是查清那一夜,究竟谁点燃了祠堂,谁斩断了血契,谁将沈氏百口推入火海,又为何,唯有她一人重生归来?
她踏出寝宫时,影七欲随行,却被她抬手制止。
“你守宫门,若有异动,立刻封锁西六宫。”
素纱低声道:“小姐,祖坟阴气积百年,又有‘归骨阵’残迹,贸然进入,恐遭反噬。”
沈青梧脚步未停,声音冷如霜刃:“我本就是从地狱回来的人。若祖坟吃人——”
她回头,眸光如刀。
“那便让我看看,究竟是谁,吃谁。”
行至宫门深处,老槐已在候着。
这三十年守祠的聋哑老仆,此刻竟颤巍巍跪下,枯手死死拽住她的衣角。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嘶哑干裂,像是喉咙被火烧过千百遍:
“小姐……莫回。祠堂……吃人。”
沈青梧低头看他,久久不语。
风起,吹动她鬓边一缕碎发,露出耳后一道陈年灼痕——与梦中素衣女子颈侧的伤疤,位置分毫不差。
她轻轻拂开老槐的手,一步步走入夜色。
身后,老槐伏地痛哭,无人听见他喃喃低语:
“……小姐,你终于回来了。可这一次,别再回来了……”子时三刻,月隐星沉。
沈青梧踏过最后一级石阶,玄衣素纱在夜风中纹丝不动,仿佛她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从冥河深处走出的判官。
断簪已握在手中,金钗断裂处锋利如刃,她毫不犹豫地划开掌心——黑血滴落,不沾尘土,竟如活物般渗入青石缝隙。
刹那间,大地低鸣。
三十六级石阶自下而上浮现出猩红纹路,蜿蜒交错,构成一座残缺却威压滔天的古阵。
血纹流转,似有无数哀魂在地底嘶吼,又似远古咒语在耳边低诵。
归骨阵,启。
她闭眼,心口冰裂纹第六道骤然发烫,仿佛有火在骨髓里烧。
指尖寒血纹蔓延至掌心,与地上血纹共鸣,一道幽蓝光脉自她脚下升起,缠绕周身。
识海“梦门”轰然洞开,那条通往北方的幽暗小径瞬间化作血河逆流,将她的意识狠狠拽入时光深处。
幻境乍现。
百年之前的沈氏祠堂矗立眼前,青瓦飞檐,香火缭绕。
三十六位女官身披玄袍,发髻高挽,手中皆握半支断簪,跪伏于火坛之前。
她们面容肃穆,唇齿开合,齐声诵念《归骨辞》——
“血为引,魂为契,焚身以祭天地;
骨归土,命归冥,守脉不绝香火……”
声如钟磬,震得虚空颤抖。
坛心火焰幽蓝,映照出她们眼中决绝的光。
而祠堂之外,铁蹄声如雷,火把连成火龙,大胤皇军已兵临祠外,刀锋直指族门。
沈青梧的意识悬浮半空,冷眼旁观。
她知道这一夜——沈氏一族因“通冥乱命”之罪被朝廷清算,满门抄斩,祖祠焚毁。
可眼前景象却与史书记载截然不同:这些女官,不是被杀,而是自焚殉道!
她心神剧震,正欲靠近火坛,探查那《归骨辞》背后真正的誓约内容——
背后,忽有寒意刺骨。
如冰锥贯脑,如万针穿魂。
她猛然回头,只见坟外荒林之中,崔九娘立于残碑之上,黑袍猎猎,手中逆命招魂幡无风自动。
幡面绘影——赫然是沈青梧的面容!
七窍流血,双目翻白,竟似已死之相!
“你以为你是判官?”崔九娘冷笑,声音如毒蛇吐信,“你不过是我沈氏一族千年血脉中,最完美的祭品!”
话音未落,招魂幡猛然一震!
九百道童魂虚影自乱葬岗方向腾空而起,惨叫如潮,竟被强行扭转方向,如黑云压城,直扑祖坟命门——目标,正是阵心之中、意识尚未完全回归的沈青梧!
她瞳孔骤缩,欲收魂归体,却觉心口剧痛!
第六道冰裂纹轰然裂开,血丝自皮下蔓延,如蛛网覆心。
识海深处,冥途契约的“衡”字骤然崩解,化作一个更古老、更沉重的符文——承。
低语自幽冥而来,冰冷而庄严:
“承血者,即祭主。”
阵法逆转,血纹暴涨。
归骨阵不再只是开启幻境,反而如巨口般将她意识彻底吞入。
她看见火坛前,三十六位女官同时起身,转身望来——
唯有一人未动。
那女子背对火焰,手中断簪染血,缓缓抬头,露出半张被烈火灼伤的脸。
她盯着沈青梧,唇形微动,似要开口。
而沈青梧的意识,已如断线之鸢,沉入焚祠夜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