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具残影跪伏于前,白骨为盾,断簪为墙,将那滔天怨念与逆命之阵的黑气死死挡在外面。
她们曾是沈氏最忠诚的女官,为封印招魂幡焚身献祭,魂魄碎成残灰,如今却被崔九娘以邪术强行唤醒,沦为傀儡。
可就在簪娘那一句“她不是来献祭的”响起时,血脉深处沉睡的誓约骤然复苏——她们的记忆回来了。
她们记得自己为何而死。
她们更记得,该为谁而战。
沈青梧跪在阵心,右臂寒血纹已爬至肩胛,皮肤下仿佛有千虫啃噬,每一次呼吸都牵动识海剧痛。
她呕出一口黑血,血中竟浮着细碎金纹,那是沈氏血脉独有的判官印记,正在被唤醒。
“开门者,即承命。”
耳边低语如冰刃凿魂,“契喉”之声再度响起,古老、森寒,带着地府律令的威压:“承血者,当以血开井,以命问天。你若退,沈氏永灭;你若进,地府断契。”
她咳着血,笑了。
笑声嘶哑,却透着一股近乎癫狂的决绝。
“我与地府的契……从来不是它说了算。”
她抬手,从发间抽出一支金钗——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信物,钗头雕着半朵昙花,花心嵌着一粒幽蓝碎晶,据说是从地府边缘捡回的“冥途残骨”。
她没有犹豫,金钗狠狠刺入右臂寒血纹最深处!
“嗤——”
黑血如瀑喷涌,带着腐腥与阴寒之气,溅落在她面前的地面上。
那血竟不落地,而是顺着她早已画好的《归骨阵》纹路逆流而上,渗入地底,与百年前沈氏女官们埋骨之地的怨脉共鸣。
地面炸裂,一道幽蓝裂痕自阵心蔓延而出,直通祠堂最深处。
裂痕之下,是一口深不见底的“魂井”。
没有水,没有光,只有冰冷的风从井底吹出,带着百年未散的哀鸣。
沈青梧踉跄起身,一步一拖,走向那口井。
她的双腿早已麻木,全靠意志支撑。
每走一步,阳气便衰减一分,识海中的“梦门”剧烈震颤,几乎要崩裂。
可她不能停。
井口边缘,刻着八个古篆:沈氏判官,执律不屈。
她俯身,探手入井。
刹那间——
无数画面如潮水灌脑!
她看见母亲身穿玄纹判官袍,立于地府边陲,手持断簪,怒斥帝王:“凤血非药,人命非祭!我沈氏代代守冥途,不为权贵延寿,只为因果昭彰!”
她看见先帝震怒,下令将母亲活埋于祖坟地底,魂魄封入水晶棺,永世不得轮回。
她看见年幼的自己在山野中奔逃,被赶尸人师父救起,却不知那师父正是母亲用最后魂力托梦所引。
她看见……三百年来,沈氏判官一脉,因不肯助帝王窃取“凤血续命”,被尽数诛杀,只剩她这一缕孤魂,在轮回外飘荡,终被地府选中,签下契约。
记忆如刀,剜心剔骨。
她跪在井边,浑身颤抖,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恨。
恨这皇权如魔,以命为薪,炼长生之梦;
恨这世间无道,忠魂枉死,奸佞横行;
更恨自己,竟迟了百年,才走到这里。
井底,幽光微闪。
一口水晶棺缓缓升起,悬浮半空。
棺中女子闭目安眠,面容与她七分相似,眉心一点朱砂,手握半截断簪,衣袍上血迹斑驳,正是当年活埋时所着。
“娘……”沈青梧伸手,指尖颤抖地触上棺面。
水晶棺轰然炸裂!
碎片如星雨纷飞,化作点点幽光。
那女子残魂缓缓浮现,虚幻却庄严,她伸出手,轻轻抚过沈青梧的脸颊,声音轻得像风拂过灰烬:
“青梧……你终于来了。”
沈青梧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她想说“我来找你了”,想说“我替你报仇了”,可所有言语都被哽在喉中,只剩滚烫的泪,混着黑血滑落。
可就在这刹那温情之际,现实祖坟,骤变突生!
崔九娘立于招魂幡下,九百童魂在她周身盘旋,凄厉哭嚎。
她将三十六沈氏残影的魂息尽数吸入幡中,黑气冲天,阴风撕裂夜幕。
“沈青梧!你逃不掉的!”她狂笑,眼中血丝密布,“今日,我要让你魂归我幡,成为新任判官灯芯!我要以你之血,点燃永生之路!”
她高举招魂幡,正欲刺入心口,完成最后献祭——
“轰!”
火油阵应声引爆!
影七从暗处跃出,手中火把掷地,烈焰冲天而起,瞬间吞没招魂幡底部。
可诡异的是,火焰非但未焚毁邪幡,反而被其疯狂吸入,黑幡如饥渴巨兽,吞火而长,竟更显狰狞!
素纱同时出手,阴丝如网,缠住崔九娘三日魂息,令她动作一滞。
可这迟滞,不过刹那。
招魂幡已开始震动,仿佛感应到地底魂井的开启,正与沈青梧的血脉产生剧烈共鸣。
现实与幻境交叠,生死一线。
而幻境之中,沈青梧缓缓站起,右臂黑血如瀑,滴落在地,竟凝成一道血符,正是沈氏古传的“启冥令”。
她望着母亲残魂,声音沙哑却坚定:
“我不求轮回,不求长生。”
“我只求一扇门——通往真相的门。”
母亲残魂轻轻点头,身影渐渐虚化,化作一道幽蓝光流,缓缓没入她识海深处。
那一瞬,沈青梧浑身剧震。
识海“梦门”轰然洞开,血脉冥途可窥十息,竟延长至三十息!
她体内沉寂的判官血脉彻底觉醒,寒血纹不再蔓延,反而开始逆转,由黑转金!
她低头,拾起母亲留下的半截断簪。
簪尖微光闪烁,仿佛回应着某种古老誓约。
她转身,走出魂井,走出幻境,一步一步,踏向现实。
风卷残火,阴云压顶。
她立于祖坟中央,右臂黑血如瀑,却挺直脊梁,将母亲残魂纳入冥途场域,高举断簪,以沈氏古语厉喝——
“我以沈青梧之名……”她立于祖坟中央,火光映照下,身影如刀刻般凌厉。
右臂黑血如瀑,蜿蜒而下,在焦土之上汇成一条蜿蜒的河。
那血不再是单纯的污秽与衰败,而是蕴含着古老誓约的律动——每一滴落地,都激起一圈幽蓝涟漪,仿佛大地在低语,百年前的怨脉正在苏醒。
沈青梧仰头,断簪高举,簪尖直指苍穹。
她的眼中已无痛楚,唯有一片焚尽悲欢的冷光。
母亲残魂融入识海的刹那,三十六代沈氏判官的意志如洪流灌顶。
她们不是亡魂,是律令;不是过往,是审判本身。
“我以沈青梧之名,”她的声音不再嘶哑,反而如钟鸣裂云,穿透阴风与火啸,“承三十六代之冤,开——血脉冥途!”
话音落,天地一静。
紧接着,地面轰然塌陷,一道环形裂痕以她为中心炸开,黑血顺着纹路逆流而上,竟在空中凝成一座倒悬的阵图——《归骨阵》反刻于天幕,血纹流转,宛如活物。
她自身化为阵眼,双脚深陷焦土,阳气如潮水退去,生命力疯狂燃烧。
可她没有退。
也不能退。
三十六具沈氏女官残影缓缓起身,白骨生光,断簪成旗。
她们不再跪伏,而是并肩而立,围成一圈,齐声诵出《归骨辞》终章,声如潮涌,震得虚空颤抖:
“骨归山,魂归途,血债血偿,不赦不休!”
这一声,是百年封印的崩解,是忠魂沉冤的昭雪,更是地府律令对人间逆命者的宣判!
招魂幡猛地一震,幡面之上那幅以沈青梧精魂为引、用九百童魂血绘的画像,骤然龟裂!
一道道裂痕自中心蔓延,如同镜面破碎,映出的不再是她的脸,而是三十六双冰冷怒目的判官之眼!
“不——!”崔九娘猛然抱头,似有万千针刺入神魂。
她能感觉到,那根深植入心口的招魂幡,正在反噬!
幡中力量不再听她号令,九百童魂的哭嚎骤然转向,从对沈青梧的吞噬,化作对操控者的撕咬!
黑气翻涌,阴风倒卷。
她踉跄后退,却见沈青梧一步步踏火而来,断簪所指,万魂俱寂。
“你不是沈家人。”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宣读最后一道判词,“沈家人,只死不降。”
抬手,黑血离臂而出,在空中凝成一柄三尺血刃,刃身流淌着金纹律印,正是沈氏古传的“断罪之裁”。
她还未斩下。
可那招魂幡,已开始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