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殿,卷起昭阳殿顶的残雪。
沈青梧立于檐角,黑袍猎猎,右臂上那道金纹战旗图腾隐隐发烫,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血脉中奔腾。
她指尖仍残留着焦纸的粗粝触感——那片从乾清宫废墟里抢出的残卷,墨迹虽焚,却藏不住沉冤。
她闭目,判官之识悄然开启。
幽微魂息自指尖逆流而上,如细针刺骨。
刹那间,幻象炸开:火光冲天,宅院倾塌,铁甲踏碎门槛,妇孺哭嚎未绝便被拖入暗巷。
一名瘦弱婢女蜷缩墙角,双手死死抠进地砖缝隙,口中喃喃:“主冤未雪,奴不敢去……”
声音戛然而止,颈上绳索收紧。
沈青梧猛地睁眼,眸底寒光似刃。
镇南侯府一案,史书无载,宫禁讳莫如深。
可这婢女执念不散,魂魄竟附着于奏折残片,随灰烬飘荡至今——不是偶然,是有人想让她看见。
“他们烧了文书,却忘了灰也有记忆。”她低语,声音冷得像冥河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缝。
素纱无声现身,跪伏于瓦脊之间,斗篷下身影单薄如纸。
“娘娘,谢昭残影今晨再现龙柱之下。”她嗓音压得极低,“他手中战旗所指,正是御书房原址。”
沈青梧唇角微扬,笑意却无半分温度。
谢昭,前朝副将,镇南侯麾下第一猛将,七百三十二人流徙案唯一幸存者。
十年前被诬通敌,满门抄斩,唯他断臂坠崖未死。
此后每逢月圆,其残影必现宫中龙柱之下,手持半面破旗,遥指帝座。
世人当他是疯鬼,是怨灵作祟。
唯有沈青梧知道,他不是要夺位,是要她动手。
“他在逼我。”她缓缓抬手,掌心映着远处乾清宫残垣的轮廓,“那些名字被抹去的人,不该由阴司记账,该由活着的人还。”
风骤起,吹动她鬓边一缕青丝。
她转身,跃下高檐,落地无声。
昭阳殿深处,十二枚骨符静静陈列于青铜磐台之上,每一枚皆刻有枉死者名姓,是她以魂灯引路、逐一超度后留下的契约印记。
如今,它们不再只为安魂,更要为审判铺路。
“心磬”置于中央,通体漆黑,形如泪滴,乃由三百冤骨熔炼而成。
轻敲则契动,声起则阴兵听令。
沈青梧凝视骨符,忽问:“你们愿随我,审一场阳世之罪吗?”
无人应答。
可十二枚骨符齐齐震颤,细微嗡鸣汇成低泣,似万千亡魂在深渊中抬头。
子时将至。
她步入地宫,冥途入口已在前夜觉醒后彻底稳固。
十二盏魂灯依旧燃烧,灯火摇曳中,碑林上的新铭文字仍在缓缓延伸,像是大地尚未写完的控诉。
她取出残奏折,置于冥途火上。
火焰本为幽蓝,瞬息转绿,噼啪一声,残纸并未化灰,反而浮空而起,竟显出一道虚影——黄绢朱批,龙纹压角,赫然是先帝亲笔“镇魂令”拓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南侯萧怀瑾勾结外夷,图谋不轨,即刻削爵赐死,三族流徙,子女没官为奴……】
字字如刀,刻入虚空。
无形之声自冥途深处响起,千人共语,回荡如雷——
“阳魂未罪,阴律难裁。”
“判影”降临。
沈青梧仰首,直面那团翻涌的幽暗意志,一字一句道:“可若阳律自毁,阴途可代?”
地宫骤寂。
连魂灯都为之熄颤。
良久,那声音再度响起,带着古老契约的沉重回响:
“途可开——但契主,须以命为押。”沈青梧左掌鲜血淋漓,断簪的寒刃仍穿透骨肉,钉在青铜磐台之上。
血珠顺着掌纹滑落,一滴、两滴,坠入“心磬”泪形凹槽,无声渗入。
刹那间,磬声起。
不是钟鸣,不是鼓响,而是一声贯穿三界的魂叹——低沉、悠远、悲怆如千人齐哭。
那声音仿佛自地底最深处爬出,又似从九霄云外坠下,震得整座昭阳殿的地基微微发颤。
十二枚骨符同时爆发出幽光,符面裂开细纹,一道道血色印记腾空而起,凝成虚影。
旗鬼披甲执残旗,纸娘素衣提冥灯,铭奴佝偻捧册卷……十二契盟魂影列阵而出,跪伏于她身后,头颅低垂,却杀意冲天。
风停,雪止,连宫墙外的更鼓都仿佛被掐住了喉咙。
沈青梧立于阵心,黑袍翻涌如夜潮,右臂上那道金纹战旗图腾竟自行剥离皮肤,化作一道血色符令,带着远古战场的铁血煞气,轰然刺入地脉!
符令穿石破土,直抵紫禁城龙脉根基。
轰——!
整座皇宫地底传来沉闷震动,似有巨兽苏醒。
乾清宫前那根象征皇权正统的蟠龙柱,骤然裂开一道细缝,自地底蔓延出猩红符纹,如锁链般缠绕而上,每一寸攀爬都伴随着阴兵低语、冤魂嘶吼。
龙柱表面浮现出三百七十二个模糊面孔——妇孺、老卒、幼童……皆是镇南侯旧部家属,眼神空洞,口不能言,唯有怨念滔天。
火光渐熄,残奏折化为灰烬,却在空中凝成一行血字:“忘者即罪。”
沈青梧缓缓收回手,左掌伤口已泛黑,生命力正随契约反哺疯狂流失。
但她眸光不散,反而愈发明亮,如同冥河彼岸唯一的引路灯。
她抬头望向御书房方向,唇角微启,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地:
“萧玄策,你的债……该清了。”
话音落下,心口第五道冰裂纹终于彻底弥合,金光流转,宛如新生血脉搏动。
识海之中,“梦门”轰然开启最后一道封印——
画面浮现:一座与地宫相似的古老殿堂,十二席位环列两侧,皆为空置。
唯中央主座由锁链缠绕,其上刻着初代判官之名,而座前地面,赫然印着一枚带血掌印——与她此刻流血的左手,分毫不差。
这不是终结,是承接。
她不是在借用判官之力,她本就是那应劫归位之人。
远处,龙柱上的血纹仍未褪去,在月光下隐隐跳动,仿佛某种倒计时的开始。
而就在此时,昭阳殿阴影深处,一道黑影悄然落地,单膝跪地,正是影七。
他手中紧攥一物,半幅焦黄残页,边缘烧毁严重,但中间几行墨迹尚存,字迹扭曲却可辨——
【……镇魂铁链三月内松动十七处,守桩鬼力衰竭……】
他垂首,不敢抬头看那立于冥途中央的身影。
她要掀翻这吃人的江山,以亡者之名,重定生死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