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的指尖还抵在萧玄策的胸口,那一缕微弱却执拗的力道,竟让这位九五之尊踉跄后退半步。
他瞳孔骤缩,掌心发麻——不是因为疼痛,而是那一点触碰里,仿佛有千万冤魂低语,有三百年王朝血债压顶而来。
她没有看他,只是缓缓收回手,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断钗垂落,尖端沾着黑血与骨灰,轻轻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她的身体已不成人形,皮肤干裂如枯树皮,白发寸断飘散在风中,唯有双眼,依旧亮得骇人,像两盏不灭的冥灯,照彻幽冥。
“反噬钉……入核。”
她低语,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可话音落下的瞬间,整座地宫轰然震颤!
那颗搏动如心的命核猛地膨胀,随即剧烈抽搐,仿佛被无形巨手狠狠攥住。
九条连通宗室血脉的主脉疯狂扭动,黑气如血瀑倒流,从根脉逆冲而上,喷涌而出!
一时间,黑雨倾盆,每一滴都带着怨毒诅咒,落在骨砖上即刻腐蚀出嘶嘶白烟。
七十二道童魂围成圆环,在她周身旋转,歌声再起,却不再是哀怨悲鸣,而是庄严祭调:
“你签了契……就要走完路。”
沈青梧闭了闭眼,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笑。
“我知道。”她睁开眼,目光扫过那些稚嫩的脸庞,一字一句道,“但我走的,不是你们的路。是断它的路。”
话音未落,她猛然抬手,将断钗高举过头,鲜血顺着臂膀流淌,在空中划出一道赤红弧线。
她以残损神识催动最后的力量,开启“冥途·终裁形态”——这是她从未施展过的终极审判,唯有当判官自身成为祭坛,才能启动地府最古老的律令。
刹那间,她的躯体化作一座虚幻的审判之坛,脚下浮现出幽冥图腾,符文流转,阴风呼啸。
她的声音不再属于人间,而是自九幽深处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凡以活人续命者,律——诛本源!”
这八个字出口,如同天罚降世。
命核发出一声凄厉尖啸,仿佛有无数亡魂在其中哀嚎。
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它彻底爆裂!
黑色碎片四散飞溅,每一粒都在空中燃烧成灰,化为漫天黑雪飘落。
九条主脉一根接一根断裂,崩塌之声如雷贯耳,整个地宫开始剧烈摇晃,穹顶碎裂,肋骨柱子一根根倒塌,颅骨砖块如雨坠下。
就在这毁灭之际,一道残影浮现。
霍沉。
铁面将军的最后一缕残念,手持断枪,从虚空踏出。
他看也没看沈青梧,只盯着那最后一根尚未断裂的主脉——那是连接当今太子命格的一脉,也是最粗壮、最顽固的一根。
他怒吼,声震地底:
“这一枪……还给背叛我们的江山!”
枪出如龙,贯穿主脉!
轰——!
最后一根命脉炸裂,黑气溃散。
霍沉的身体随之寸寸碎裂,化作点点光尘,随风升腾。
与此同时,烬兵手中的火把燃尽最后一簇焰苗,小小身影微笑着消散;焰瞳的残念在骨灯中闪了闪,映出沈青梧前世被推下山崖的画面,又映出她今世披着才人衣衫走入宫门的模样,最终轻叹一声,归于虚无。
所有力量,所有执念,所有未曾超生的魂魄,全都汇聚到了她的身边。
她站在崩塌的中心,单膝跪地,一手撑住地面,另一只手仍高举断钗,宛如擎天之柱,支撑着这片即将湮灭的冥域。
灰白色的命火,自她残破的身躯中冲天而起,照亮整个地宫。
那火焰不高,却炽烈无比,所照之处,无数被吞噬百年的魂魄开始升腾——宫女、太监、妃嫔、幼童、战俘……他们脸上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怨恨,只有久违的平静,如释重负地向上飘去,穿过裂开的穹顶,奔向未知的轮回。
这时,一道身影破门而入。
萧玄策。
他一身玄黑龙袍已被碎石划破,额角带血,显然是强行破除禁制闯入。
当他看见眼前景象时,脚步猛地顿住。
坍塌的地宫,焚尽的命核,升腾的魂海,还有那个跪在中央、形如枯槁却命火冲霄的女人。
他的心,第一次不受控制地狠狠一颤。
他冲上前去,伸手欲扶:“青梧——”
可一股无形之力骤然爆发,将他狠狠推开,撞在断柱之上。
他挣扎欲起,却见她缓缓回头。
她笑了。
嘴角溢血,眼神却清亮如初雪。
“陛下……这次我没帮你。”她声音微弱,却清晰入耳,“我只是……烧了规矩。”
她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轻点他胸口,动作温柔得不像话。
“你的命火,现在是真的了。”她说,“以后怎么活……你自己选。”
话音落下,她的手臂无力垂下。
断钗落地,清脆一响。
她缓缓闭眼,灰白命火摇曳了一下,似风中残烛,终于——彻底熄灭。
四周死寂。
魂魄已散尽,地宫仍在崩塌,烟尘弥漫,唯余残垣断壁。
所有人都以为,她就这么走了。
可就在那一刻——
遥远的北方,地府黄泉方向,忽有钟声响起。
第一声,万籁俱寂。
第二声,阴风止息。
第三声,天地同悲。
随即,一道金光撕裂黑暗,自九天之外直落而下,精准笼罩住她已然冰冷的残躯。
光芒之中,似有古老判词回荡,无人能闻,却让所有残留的阴魂本能跪伏。
而那具本该归于尘土的身躯,在金光中,竟隐隐泛起一丝……不该存在的生机。
她缓缓闭眼,命火彻底熄灭。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
地宫深处再无一丝声响,唯有崩塌的余音在残垣间回荡,如同天地为她默哀。
魂魄尽数升散,黑气湮灭殆尽,九脉断绝,王朝三百年的命核化作飞灰——她以七十二祭契燃尽自身因果,将一场延续百代的轮回诅咒,亲手焚于指尖。
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
连萧玄策,在撞上断柱后挣扎起身的那一瞬,也只看见她倒下的轮廓,像一尊被风沙蚀尽的神像,静默、破碎、不再属于人间。
可就在他踉跄欲扑之时,一股无形之力横亘天地,将他死死阻隔在外。
紧接着——
第一声钟鸣自北方黄泉而来,低沉如渊底叹息,震得整座地宫停止了坍塌,尘埃悬停半空。
第二声响起时,阴风骤止,残存的怨念如遇天规,齐齐跪伏于地,哪怕只是游离的一缕气息,也不由自主低头叩首。
第三声落,天地同悲,苍穹裂开一道金线,一道纯粹到不容亵渎的金光自九幽尽头直坠而下,如裁决之剑,精准笼罩住那具早已不成人形的残躯。
烟尘退散。
众人惊骇后退,唯有影七死死盯着那道光中模糊的身影。
空中忽然浮现一点微芒,渐渐凝聚成一只燃烧的眼瞳虚影——焰瞳最后的残念。
它声音极轻,却字字如律令,响彻废墟:
“地府承其契。”
“沈青梧,非亡非生,非鬼非神,逆轮断律,破契立新规。”
“自此,列为‘游判’,持冥途行走人间,不受轮回拘。”
话音落下,金光骤然收束,如潮水退去,不留痕迹。
她的身体静静躺在原地,气息全无,脉搏停滞,唇色青灰,宛如死透。
唯有一点微不可察的光,在她心口深处悄然跳动——极慢,极弱,像是被封印在时间之外的一粒星火,等待重启。
萧玄策怔在原地,掌心玉锁冰凉刺骨。
那是他亲手为她戴上的信物,如今却映着她毫无生气的脸。
他一步步走过去,脚步沉重如负山河。四周无人敢阻,无人敢言。
他俯身,将她抱起。
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怕她真的就此碎裂。
她头颅软软垂在他臂弯,白发零落,衣衫褴褛,指尖冰冷。
可就是这样一个几乎不成人形的存在,刚刚斩断了一个王朝的命脉,改写了地府千年的铁则。
“抬凤辇。”他哑声道。
士兵不敢迟疑,将銮驾抬入地宫废墟。
他亲自将她安置其上,盖上锦衾,又从怀中取出那枚玉锁,紧紧攥在她手中。
晨光破云,洒入地宫裂缝,照在她苍白脸上,竟似为她镀上一层虚幻的生机。
他立于辇前,目光扫过这片埋葬了无数秘密的废土,终于开口,声音冷厉如霜:
“皇陵永封,地宫填土,从此大胤不再有点灯之人。”
影七低头应是,却在转身之际,悄悄打开了沈青梧遗落在袖中的锦囊。
里面没有遗书,没有密令,只有一片焦黑的叶子,边缘卷曲,似曾烈火焚烧。
他翻过叶背。
一行小字,墨迹暗红,像是用血写就:
“若我还醒……第一个要见的,不是皇帝,是谢昭。”
风忽起,吹动她未系牢的衣袖,露出手腕内侧一道新疤——皮肉翻卷,尚未愈合,形如“赦”字。
却逆笔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