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得仿佛压碎了整座皇宫的脊梁。
沈青梧卧于椒房偏殿,纱帐低垂,烛火不燃,唯有她心口一点微光若隐若现——那是“生”字契文在缓缓流转,如同命脉最后的搏动。
三日未起,宫人皆道才人染疾静养,可无人知晓,她的魂魄早已游离躯壳,在识海深处筑起一座无形的梦狱。
这不是疗伤,是反狩。
银焰在她意识中盘旋,如锁链缠绕虚空,一寸寸勾勒出冥途场域的轮廓。
她以自身为饵,以残念为网,引那些曾服“宁神丹”者遗落的梦境碎片入局。
这些人梦中所见,非真非幻,却是被精心篡改过的欲望投影——他们梦见恩宠、梦见权势、梦见亲人含笑归来……却不知那笑容背后,藏着焚心之火。
第一缕执念入梦,是个已故宫女。
她跪在虚空中,面容苍白如纸,唇角却挂着诡异的笑:“皇上……昨夜来看我了。他握着我的手,说再不会冷落我……”声音轻柔,带着少女初心动情的羞怯,“我不疼了,真的不疼了……我不想醒。”
沈青梧立于梦狱中央,眸光冷冽如霜刃。
她抬手一引,银焰掠过那执念眉心——刹那间,画面崩裂:现实中的宫女蜷缩床榻,指甲抓破掌心,泪流满面却无法哭泣,因为她已被药力抽走了悲痛的能力。
而她的梦里,皇帝温柔低语,金銮殿化作春苑,满园桃花纷飞。
“这不是炼欲。”沈青梧冷笑,声如寒泉击石,“这是篡梦。”
她睁开眼,指尖轻点琉璃盏。
盏中盛着一枚从脂火暗室带回的半成品丹丸,灰绿色表皮泛着油腻光泽。
银焰轻灼其上,丹丸骤然颤抖,裂开细纹,竟渗出数条青虫般的活物!
它们通体透明,形似蚕蛹,却长着人脸轮廓,在琉璃内壁爬行时发出细微笑声,像是无数孩童在黑暗中窃语。
她不动声色,召来哑诵。
那人跪在帘外,脖颈系着铁环长绳,双手反绑,舌根穿针之处早已结痂发黑。
他是焚欲经唯一译者,不能言,却能读唇、通鬼语。
沈青梧仍不说话,只将一只丹虫置于掌心,任其缓缓爬过肌肤。
触碰瞬间,剧痛炸入识海!
无数破碎画面汹涌而来——
幽密画室,墨炎赤足立于血池之中,指尖蘸取魂灰,在宣纸上狂笔挥洒。
画中之人逐一浮现:皇后怀抱襁褓,龙袍加身;大皇子跪在父皇脚下,终于换来一句“朕以你为荣”;兵部尚书手持虎符,千军万马俯首听令……每一幅画,都精准刺入人心最深处的渴望。
而画成之后,墨炎便将画像焚毁,灰烬投入丹炉,化作“欲心丹”的引子。
原来如此。
他们不是在炼丹,是在贩卖梦境,用权贵心底最深的执念做药引,炼出让人甘愿臣服的毒。
沈青梧闭目,唇间吐出一字:“赦。”
一道冥印没入哑诵天灵,封其识海,断其传信之能。
从此他再不能为他人解读焚欲经,更无法泄露今日所知。
她睁开眼时,哑诵已瘫软在地,瞳孔涣散,唯有喉间嗬嗬作响,似在无声哀嚎。
但她无动于衷。
这一夜,萧玄策亲审庆王。
此人素来跋扈,近日却异常恭顺,面对受贿指控竟泰然自若:“儿臣何罪?不过是近来心境平和,不争不妒,凡事皆听父皇安排。”语气谦卑,眼神却空洞得可怕。
沈青梧悄然立于殿角阴影之中,袖中指诀微动,启动“魂契窥心”。
她看见了——在他胸腔正中,一团青焰缓缓旋转,像一颗虚假的心脏。
它压制愤怒、抹去怀疑、消解恐惧,只留下对皇权的绝对顺从。
这不是忠诚,是精神阉割。
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利针穿耳:“王爷昨夜梦见您母亲了吧?她说——‘你要听话’。”
庆王猛地抬头,脸色骤变。
他瞳孔剧烈收缩,嘴唇微颤,几乎要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那句话,是他五岁那年母亲临终前唯一的遗言,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萧玄策眼神一凛,目光如刀扫向沈青梧,又缓缓落回庆王身上。
片刻沉默后,他冷冷下令:“即刻软禁王府上下,所有幕僚、医官、仆役,一律押入刑部大狱,严查是否服用不明药物。”
退殿时,风雪骤起。
沈青梧缓步穿行于宫道,银焰在她经脉中缓缓退去,心口却传来阵阵撕裂般的钝痛。
“生”字契文已然黯淡三分
但她必须更快。
当夜,她重返梦狱。
这一次,她不再只是审讯残念。
她取出一枚完整的“欲心丹”,凝视良久,最终放入口中,轻轻咽下。
微量毒素顺喉而下,直冲识海。
世界开始扭曲,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荒村、红布条、枯树挂尸……师父冰冷的手垂落在她肩头。
她跪在坟前,泥土沾满十指,耳边响起那个熟悉到骨髓的声音:
“青梧……你还记得赶尸人的规矩吗?”
她睁着眼,却已分不清此刻是醒是梦。
而在现实的床榻上,她的唇角缓缓扬起一丝笑意,像是早有预谋的赴死。
夜更深了,梦狱的边界在沈青梧意识中缓缓扩张,如同冥河泛滥,无声吞没现实与虚妄的界限。
她静静跪坐在识海中央,那一粒“欲心丹”已化作一缕毒火,顺着神魂脉络蜿蜒而上,直逼命门。
幻象来了。
荒村冷月,枯树挂尸,红布条在风中猎猎作响。
师父的坟前,她再次跪下,十指深陷泥土,仿佛要将自己埋进前世的悔恨里。
那道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温柔、疲惫,带着久违的慈悯:
她浑身一震。
“亡者归途,生者勿扰;冤债可判,执念当放。”
每一个字都像刀刻进骨髓。
她眼眶发烫,指尖颤抖——这声音太真了,真到让她几乎相信,只要回头,就能看见那个披着黑袍、背着铜铃的老者正站在月下,像从前一样轻拍她的肩。
“别报仇了……”师父的声音低下去,“你已经不是人了,你是阴司走狗,是被契约反噬的残魂。停下吧,青梧,放下吧……”
她喉咙一紧,心口剧痛如绞。
银焰在经脉中几近熄灭,“生”字契文黯淡如残烛。
那一刻,她竟真的动了念头——
若就此沉沦梦境,不再醒来,是不是也能解脱?
可就在这动摇的刹那,她猛地咬破舌尖!
鲜血在口中炸开,腥甜刺骨。
痛感如雷贯顶,劈碎迷障。
她睁眼,眸中再无半分迟疑,只有寒霜覆火般的决绝。
“我不是执念。”她一字一句,声如断铁,“我是判官!”
话音落,冥途骤启!
她不再驱逐那侵入识海的欲火,反而张开魂域,主动将其吞噬。
银焰翻腾成旋,将那些扭曲的欲望碎片尽数卷入审判之轮。
她在梦中构建法则,以地府律令为引,以自身性命为祭,硬生生将“被控之梦”逆转为“噬梦之链”!
一条由冥火凝成的锁链自她掌心延伸而出,通体幽黑,缠绕着无数细小的哀嚎魂影——那是所有曾被篡改梦境者的残念聚合。
它不伤人,却能悄然潜入他人梦境,在不知不觉中腐蚀“欲心丹”的根基,瓦解其对心智的掌控。
这是全新的战术:不再是被动追查,而是主动播种崩塌的种子。
当最后一丝欲火被炼化,沈青梧猛然睁开双眼。
现实中的她仍卧于床榻,唇角溢出一道鲜红血线,滴落在素白锦衾上,宛如梅花初绽。
而她掌心,多了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结晶——形如心核,触之冰冷刺骨,内里似有青焰流转,隐隐发出婴儿啼哭般的低鸣。
梦核。
欲火之源,操控人心的钥匙。
她轻轻握紧,任那寒意渗入骨髓。
代价已然显现——她听见自己心跳慢了半拍,像是时间提前为她敲响丧钟。
但她没有后悔。
翌日未至,她已起身梳妆。
铜镜映出一张苍白却凌厉的脸,眉间煞气未散,眸底却燃着幽光。
她将梦核封入玉匣,送往御书房。
不久,内侍回禀:陛下彻夜未眠,手持玉匣凝视良久,终问一句:“你能清除它?”
她只摇头:“只能引导它燃烧,像炉火一样——烧尽傀儡,也烧尽点火之人。”
萧玄策沉默片刻,忽而低笑一声,将玉匣收入龙袖:“明日早朝,礼部尚书会提议重修‘清净观’。”
她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那我就让他梦见——自己被活埋在观基之下。”
窗外风雪渐歇。
半空中,石烬所化的残碑静静悬浮,碑面裂纹深处,新字浮现,墨迹如血:
“梦非妄,欺梦者罪。”
而在偏殿废炉前,烬瞳独自跪地,手中握着一支熄灭的火烛,指尖冻得发紫。
他望着炉心灰烬,喃喃如呓语:
“师父……我们才是被烧傻的那个。”
风穿窗而过,吹熄最后一点余烬。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檐角铜铃轻响,似有谁的脚步,正踏雪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