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未退,紫宸宫的雪还未化尽,檐角冰棱垂落如刀,映着惨白的日光。
尚衣局却已连着七夜不得安宁。
三名绣女,每到子时便如被无形之手牵引,梦游至西偏殿残破案前,伏身疾书黄纸,字字皆是宫人姓名与死期。
纸成即昏,醒后失忆,半月之间,三人瘦骨嶙峋,眼窝深陷如鬼魅附体。
太医束手,内侍讳莫如深,只道是“心魔作祟”。
可沈青梧知道——这不是心魔。
生命被篡改的痕迹。
那日她巡查旧宫,踏过荒芜庭院,忽闻西偏殿传来笔尖刮纸的嘶响,像是枯枝划过骨面。
推门刹那,一名绣女正伏案狂书,指尖渗血,墨迹混着血痕写下一个名字:“李氏七娘,寅时三刻气绝。”话音未落,女子猛然抽搐倒地,唇角溢出黑沫,手中黄纸竟无风自燃,转瞬化为灰烬,唯余半张残页飘落她脚边。
沈青梧蹲下,指尖轻触女子眉心。
阴寒刺骨。
一丝极细朱丝自其印堂缓缓渗出,红得不似血,倒像熔化的烙铁,在空气中微微扭动,如同活物般钻向墙缝。
她眸光一冷,二话不说,循丝而行。
穿回廊,绕织机,绕过三重暗柜,最终在一面看似完好的壁板后,寻到夹层密室入口。
她以指叩壁,一声轻响,机关开启,冷风扑面而来。
满架黄纸翻飞,如群鸦振翅。
每一张纸上,都浮现出不同宫人的面容——有妃嫔、有内侍、有宫婢,甚至包括皇帝萧玄策的侧影!
那些脸孔在纸上微颤,仿佛仍在呼吸,眼中却无神采,只剩空洞的宿命感。
而中央一幅巨图正在缓缓成形:千丝万缕的朱线交织成网,勾勒出一副庞大命盘,上书三个古篆——《万命图》。
沈青梧瞳孔骤缩。
这不是诅咒,是操控。
是有人在用邪术编织命运,将活人生魂织入命纸,使其成为提线傀儡!
她立刻结印于眉心,低声念道:“赦。”一道银光自识海迸发,烙印成符,护住神识。
随即运转“人心之影”,逆溯朱丝残念,强行接入一名刚亡绣女的记忆幻境。
眼前景象骤变。
暗室幽深,烛火摇曳。
那绣女跪在地上,双手被无形之力托起,执笔悬空。
沙哑女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冰冷如蛇信舔喉:
“写错一字,烧你一魂。”
笔尖落下,第一个名字浮现——“阿阮”。沈青梧心头剧震。
只见焦卷边缘的一张命纸上,赫然显现出阿阮残魂的影像!
她的魂体被撕成细丝,缠绕于笔尖,每一笔落下,丝线便剧烈抽搐一次,仿佛千万根针扎进魂核。
那声音再度低语,带着讥讽与轻蔑:
“你说你是判官?你也只是纸上一行字。”
沈青梧猛地抽离幻境,掌心已被自己掐出血痕,五指颤抖,不是因痛,而是怒极。
阿阮……那个曾为她递过药、说过笑、最后死于冷宫无人知处的宫女,竟被炼成了书写命运的墨引!
她咬牙,一字一顿:“我来撕这张纸。”
当夜,月隐云后。
沈青梧携烬瞳潜入尚衣局地下密道。
石烬碑贴于胸前,感应地脉中流淌的诡异之气。
碑面忽然裂开一道新纹,血字浮现:“丝连心窍,命归笔奴。”
烬瞳伸手欲触一根垂落的朱丝,却被沈青梧厉声喝止。
然而他动作已迟,指尖轻碰刹那,整个人猛然僵住,双目翻白,识海剧震——
他看见了童年记忆:火光冲天,妹妹哭喊着被拖走,而他拼命追赶……可画面突变,那本该悲痛欲绝的回忆竟被篡改——他自己站在火前,平静开口:“我自愿成为守火童。”
“不!”烬瞳暴退数步,脸色惨白,“她们不是写字……是在重写人生!抹去意志,重塑奴性!”
沈青梧凝视着他,眼神沉静如渊。
她缓缓取出一枚金钗,是前世赶尸人学徒所用之物,沾过尸油,也饮过怨血。
她划破指尖,鲜血滴落碑面,顺着裂纹渗入。
石烬碑嗡鸣震动,银焰自碑心升起,与她心口玉锁遥相呼应。
她低声冷笑,如审判降临:
“那就让她看看——谁才是真正的执笔者。”【第241章 这纸,写的是谁的命(续)】
血玉佩静静躺在密室门外青砖缝间,一滴暗红顺着裂纹蜿蜒而下,像是一道无声的请柬。
沈青梧没有回头。
她知道那东西会来——千纸姑,那个以断指织命、用魂为墨的疯子,绝不会放过一只主动送上门的羔羊。
而这枚玉佩,是她前世赶尸途中从死人颈上摘下的阴压之物,浸过三十七具冤尸的怨气,早已不通阳世气息,只对阴脉有感。
它此刻渗出的血,并非她的,而是石烬碑悄然引动地下游魂所化——一场精心布置的“命饵”。
她回宫后便闭门不出,夜夜焚香诵经,状似心神受创、元气大损。
宫人只道才人被邪祟惊扰,殊不知她早已在识海深处布下杀局。
那一夜,月隐云深,风止如死。
一道灰影自屋檐滑落,轻若无物,竟是一只纸鸢,通体由泛黄命纸折成,双翅上密密麻麻写满符咒。
它悄无声息地穿窗而入,朱丝如蛇信吐露,直刺榻上沉睡之人太阳穴!
就在那红线即将没入肌肤的刹那——
沈青梧睁眼了。
眸底无惧,唯有一簇银焰悄然燃起,静得可怕。
她任由朱丝刺入神魂,不闪不避,反而微微颔首,仿佛迎客入府。
识海之中,九百童魂齐齐低吟,那是她一路超度却未能送走的孤魂,如今皆成冥途根基。
她借这股阴律之力,逆溯而上,顺着朱丝反向渗透进对方命契网络。
幻境骤开。
眼前是一座不见天日的巨大纸坊,四壁挂满黄纸,每一张都在微微震颤,如同呼吸。
中央高台之上,千纸姑端坐如神只,十根断指处延伸出惨白纸条,每一根都连着一根朱丝,三百根线交织成网,掌控着整座皇宫的命脉。
她正执笔书写。
狼毫蘸着黑血,缓缓落下:“沈青梧,甲子日心焚而亡。”
字成刹那,空中竟响起一声极轻的哀鸣,似有无形之魂被钉死于纸上。
“你要写我命?”沈青梧立于幻境边缘,声音冷得像霜雪落地,“好啊——我来当你的纸。”
话音未落,她猛然撕开衣领,露出心口玉锁。
银焰冲天而起,冥途气息肆意奔涌,直灌入朱丝!
那是地府判官独有的魂印,带着轮回铁律的威压,瞬间污染了“万命图”的纯净命格流。
千纸姑指尖一颤,笔尖顿住。
她第一次……看到了不属于她编排的命运轨迹。
“这是什么?!”她厉声低语,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你不是凡魂!你是……冥吏?!”
可还不等她收线断联,沈青梧已在识海冷笑:“你以为你在织命?不过是我给你铺的刑台。”
她早就在阿阮残魂中埋下一道“回响咒”——那女孩最后一声呼唤“娘亲”,被她凝成音刃,藏于所有曾接触过命纸之人的心窍深处。
此刻,随着冥途气息逆流而入,那一声轻唤如钟鸣般在三百名被控者识海中同时响起!
三百双原本麻木空洞的眼,骤然睁开。
齐声低诵,如潮水涌起:
“我命非纸,我不为替。”
万命图剧烈震颤,朱丝崩断数根,火星四溅!
千纸姑猛地喷出一口血,染红胸前命册。
她不可置信地抬头,声音嘶哑:“不可能……你们怎敢撕自己的命?!你们本就是纸上一笔!”
窗外,一片灰烬打着旋儿贴上窗纸。
那灰烬边缘残留一抹嫩绿芽痕,像是春初新叶,缓缓爬过纸面,覆盖住那个歪斜刺目的“死”字。
沈青梧缓缓闭眼,唇角微扬。
她已循着朱丝,记住了那纸坊的每一道气息、每一缕阴纹。
现在,该她走进那间屋子了。
次日清晨,宫婢惊觉才人僵卧床榻,四肢被无形红线贯穿,双目紧闭,气息全无,宛如提线傀儡。
太医诊脉,只道“魂魄离散,生机将尽”。
无人知晓,她识海之中,九百童魂齐鸣,石烬碑浮于灵台,银焰如渊——
一场以身为饵的审判,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