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廊,吹得西六宫檐角铜铃轻响,那声音细碎如泣,仿佛有无数亡魂在暗处低语。
沈青梧一步步走入李答应的寝殿,脚步缓慢,却带着不可阻挡之势。
她满头白发在月光下泛着霜色,双眸空寂如古井,可越是靠近那具尚带余温的尸身,心口“生”字印记便灼烧得越烈,像有一团幽火自脏腑深处燃起,顺着血脉蔓延至指尖。
她不记得李答应是谁。
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只剩残片。
但她记得痛——那种灵魂被撕裂、阳寿被硬生生抽走的痛;她记得冤——无数冤魂在冥途边缘哀嚎,不得超度的怨;她更记得,谁若沾血,必堕无间。
烬瞳紧随其后,手中律印铜铃轻摇,一声清鸣荡开,九千血巡使的残魂自虚空浮现,形如流萤,密密麻麻盘旋于顶。
它们曾是地府执法之灵,如今只剩执念未散,只为她一人回应。
“查。”沈青梧启唇,声音冷得像从坟墓里爬出。
铜铃再响,残魂骤然俯冲,汇成一道血色光幕——
画面浮现:一只漆黑命纸蝶,薄如蝉翼,通体无光,却诡异地能吸收月华,在夜风中悄然滑入窗缝。
它落在香炉之上,随着袅袅熏烟,振翅一抖,化作一缕黑雾,顺着呼吸钻入李答应鼻腔。
那一瞬,女子猛然睁眼,却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机被一点点抽离,最终七窍溢血,魂魄却被一股阴力强行拘禁,封入骨镜。
“又是命纸术。”烬瞳嗓音沉冷,“四罪盟的旧法,早已被你亲手焚尽。如今重现宫闱……是有人在复活他们。”
沈青梧蹲下身,指尖拂过地面一片焦痕——那是昨夜自燃的伪契残页,残留着极淡的阴气。
她闭眼,以魂契同感追溯,刹那间,神识如针扎入记忆断层。
一幅画,在她脑海中缓缓展开。
东偏殿墙壁上,《百子图》静静悬挂。
可画中婴儿的眼珠,全是漆黑一片,嘴角咧至耳根,无声狞笑。
更可怕的是,整幅画正在缓缓蠕动,如同活物,墙皮龟裂处渗出墨汁般的液体,沿着砖缝流淌,仿佛整座宫殿都成了它的躯壳。
石言的声音在她识海响起,苍老而凝重:“墨渊未死。他融阵于画,借宫墙为躯。此人曾为宫廷画师,因绘制伪契插图触犯地律,被你判堕‘墨狱’,永世不得转生。他怨念不散,如今以命纸为引,豢养残魂,欲复辟‘四罪盟’。”
沈青梧缓缓睁眼,眸底寒芒暴涨。
原来如此。
李答应不过是个开始。
她是冲着她来的——用她最熟悉的手段,逼她记起过往,乱她心智。
可惜,他们忘了,哪怕记忆全失,她的本能仍在。
她是代罪判官,不是靠记忆断案,而是靠因果。
只要有人作恶,冤魂泣血,她就能循痛而来。
她站起身,目光直指东偏殿方向。
“去那里。”
烬瞳皱眉:“你已失忆,强行开启冥途,阳气必损。”
“我不需要记忆。”她冷笑,“我只需要——看见。”
与此同时,乾清宫内烛火高照。
萧玄策立于案前,工部尚书战战兢兢跪伏在侧。
一张巨大图纸摊开,层层符纹交错,结构诡谲:底层刻阴符三百六十道,中层设魂镜九面,顶层悬铜铃一尊,形制竟与烬瞳手中的律印铜铃极为相似。
“三日后立春,朕要在通冥台上,亲耳听一次冤魂陈词。”萧玄策语气平静,却字字如刀。
近侍颤声劝道:“陛下,此举恐惊扰龙气,动摇国本啊!”
“龙气?”他冷笑一声,指尖划过图纸,“若这江山靠掩耳盗铃维系,那不要也罢。朕要的不是太平假象,是真相。”
退朝后,他独步走入冷宫旧院。
荒草蔓生,断瓦残垣间,他蹲下身,徒手挖开泥土,取出一只锈迹斑斑的铁匣。
打开刹那,一股阴寒扑面而来。
里面静静躺着一只青铜铃,铃舌残缺,表面布满赶尸人独有的符纹——正是沈青梧前世所用之物。
他摩挲铃身,眸色深不见底。
“你说你能审判生死……那你可曾想过,有人想审判你?”
风忽然止了。
远处,沈青梧踏入东偏殿。
壁画前,她仰头凝视《百子图》。
画中婴儿齐刷刷转动眼珠,望向她。
她不动,只抬手,指尖凝聚一缕银焰。
“你以为藏在墙里,我就找不到你?”她低声说,“可鬼不能登殿——”
她一步踏前,银焰轰然点燃壁画一角。
火光中,整幅画剧烈扭曲,发出非人的嘶吼。
“但我能。”沈青梧突觉脑中一阵尖锐撕裂,仿佛有无形之手探入颅骨,狠狠攫取她的神识。
她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墙砖,因用力指节泛白。
耳边响起细微振翅声——是忘蜉,那种专噬记忆的阴虫,正贪婪地啃食她残存的过往。
眼前光影晃动,一帧画面如烛火将熄:油灯昏黄,母亲素手执书,轻声念着《女则》,“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话音未落,那温馨景象骤然碎裂,像琉璃坠地,片片消散于黑暗。
她心头一空,像是被剜去一块血肉。
“又少了……”她低语,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每一次动用冥途之力,便有一段记忆随之湮灭;而今敌人更狠,直接以命纸引动忘蜉,趁虚而入,专挑她最不愿失去的记忆下手。
可就在这窒息般的虚弱中,脚下地砖缝隙忽闪微光。
她低头,瞳孔微缩——一道银符自裂缝中浮现,细若蛛丝,却自行游走,蜿蜒拼合,竟成一个清晰的“东”字。
她怔住。
这不是她画的。
也不是烬瞳所布。
那是……新律的回应。
地府铁律虽因四罪覆灭一度崩塌,但只要还有判官行走人间,律网便会自发修补,以残魂、符痕、天地怨气为引,悄然重建秩序。
此刻,不是她在追寻真相,而是法则本身在牵引她前行。
“原来如此。”她缓缓直起身,嘴角扬起一抹冷峭笑意,“你们想让我忘了自己是谁?可这世间,自有比记忆更坚固的东西——”
那是因果,是业报,是判官之名刻入魂魄的本能。
她转身,望向烬瞳,声音斩钉截铁:“去东偏殿,烧了那幅画。”
烬瞳眸光一震,欲言又止。
他知道她已濒临阳寿透支的边缘,强行开启冥途,无异于饮鸩止渴。
但他更清楚,一旦让墨渊借命纸复生之术完成九魂献祭,整个后宫都将沦为活死人牢笼。
东偏殿内,阴风骤起。
《百子图》毫无征兆地自行卷起,画轴咯吱作响,如同骨骼错位。
刹那间,无数漆黑命纸蝶破画而出,振翅之声汇成一片死亡嗡鸣,如黑云压顶,扑面而来!
沈青梧不退反进,右掌猛然拍地!
银焰自掌心炸开,呈莲瓣状蔓延,瞬间勾勒出半圆结界——冥途初启!
幽光映照四壁,空气中浮现出淡淡的锁链虚影,那是九千血巡使残魂布下的审判之域。
她已记不得开启冥途的咒文,喉咙里滚不出完整的法印。
但她还记得——
赶尸人口中最后一句镇魂令。
她咬破舌尖,鲜血喷出,混着银焰化作雾状,在空中凝成古老判纹。
“我认你为敌——那就罚!”
血雾触及画卷,整幅《百子图》轰然燃烧,火焰幽蓝,夹杂着哭嚎与诅咒。
画皮扭曲翻卷,一只干枯如墨的手破画而出,紧接着,墨渊的虚影缓缓浮现:一身褪色官袍,眼窝深陷,唇角裂至耳根,正是当年被她亲手打入墨狱的四罪盟主笔画师!
“沈青梧!”他嘶吼,声如砂石磨骨,“你夺我形体,毁我道基,如今我以命纸重生,必要噬尽你所有记忆,让你连‘我是谁’都遗忘到尘埃里!”
火焰吞噬画轴的最后一瞬,沈青梧忽然心头剧颤。
她猛地回头,望向宫墙一角——那一处檐下回廊,寂静无人,唯有夜风拂过。
可她分明……感知到了注视。
镜头拉开,远处高阁之上,萧玄策立于回廊尽头,玄色龙袍猎猎,手中紧握一只锈迹斑斑的青铜铃。
铃舌虽残,此刻却微微颤动,发出一丝极细微的嗡鸣——那频率,唯有曾与赶尸铃共生十载的灵魂才能感应。
他的目光穿透黑夜,落在她燃烧的身影上,唇边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
“你想审判亡者……可有人,正等着审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