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三更,残月如钩,悬在紫禁城的檐角之上,冷光洒落,像一层薄霜覆在焦土上。
沈青梧仍枯坐于院中,发梢又白了一寸,仿佛被无形的寒气一夜抽尽生机。
她已记不得自己为何守在此处,只觉心口那枚“生”字印记如冰裂般刺痛,每跳一下,便有一道无声诏文自天而降,烙入骨髓。
一道,两道……九道。
那些诏文不显于形,却刻在魂魄深处,字字如刀,割开她与冥途之间的契约之线。
她猛然惊醒,冷汗浸透单衣,指尖颤抖地抚过唇角——方才梦中,九重天上雷声滚滚,云层裂开一道金痕,一道金篆诏书浮现虚空:
“判官违契,当削其名。”
话音未落,她掌心那道银纹骤然黯淡,几乎熄灭,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散。
那一瞬,她听见了千万魂灵的呜咽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巨手扼住了喉咙,彻底失声。
烬瞳疾步上前,手中石烬碑嗡鸣不止,他眸光凝重:“银符无光,已有三处冤魂失语。它们……再也无法向你开口了。”
沈青梧闭目,指节掐进掌心,逼出一丝清醒。
良久,她低语,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坠地:“不是它们失语……是律被改了。”
真正的律法不会无故崩塌,唯有源头被人动了手脚,才会让契约反噬,让魂语断绝。
她睁开眼,眸底寒光乍现——有人在篡改地府律令,借天命之名,行诛心之实。
翌日朔日,天刚破晓,紫禁城上空忽起异象。
一道半透明的诏文凭空浮现,悬于太和殿顶,墨迹如活蛇游走,扭曲盘旋,最终凝成一行森然文字:
“沈青梧,逆律者,削籍除名。”
宫人往来如常,无人抬头,无人察觉。
唯有她与烬瞳立于偏殿檐下,仰望着那虚空中漂浮的伪谕,心头如压千钧。
“这是‘魂诏蚀心’。”烬瞳沉声道,“以假天命侵扰真契,若你不信,银焰将永熄;若你动摇,魂基必溃。”
沈青梧却不怒,也不惧。
她凝视那诏文良久,忽然冷笑:“天降诏?呵……雷都不肯响一声,哪来的天意?”
她话音未落,脚下银符微颤,竟自动碎裂重组,拼出一个清晰的“西”字。
与此同时,万魂碑灵石言的声音自虚空间浮现,低沉如古钟回荡:“诏自西来,源在旧藏。”
她瞬间明白——那不是天降神谕,而是人为栽赃;不是地府裁决,而是有人盗用冥律之名,妄图将她抹杀于无形!
“去文渊阁地库。”她转身就走,步伐坚定,裙裾划过青石,带起一阵尘烟,“找三十年前的地府往来牒文。”
文渊地库深埋宫城西隅,终年不见日光,阴冷如墓。
厚重的铜门开启时,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卷宗堆积如山,层层叠叠,皆是王朝秘辛与阴阳往来的记录。
沈青梧以血滴于指间,施展魂契同感,一页页翻阅泛黄纸张。
血丝渗入纸背,刹那间,无数残魂低语涌入脑海,纷乱如潮。
忽然,一卷《边墙律报》映入眼帘。
她拂去尘灰,目光一凝——
“永昌三年,执律官天笔翁谏言‘赦罪即乱律’,请废人间代判之权,未准。后贬谪边荒,不知所踪。”
沈青梧呼吸一滞。
天笔翁……竟是地府旧臣!
且曾力主废除“代罪判官”之制,认为凡人执冥律,必生祸乱。
此人若尚在世,必视她为逆律之首恶!
正欲继续深查,整座地库突起寒风,阴风穿壁,卷起漫天尘纸。
四壁石砖竟浮现出九道虚影诏文,墨色浓黑如血,齐声宣判,声震魂魄:
“逆律者,当诛!”
那声音并非来自耳畔,而是直接响在识海之中,如九重雷劫轰击神魂。
沈青梧踉跄后退,心口银焰剧烈跳动,几乎要破体而出。
她喉头一甜,一口鲜血涌上,又被她生生咽下。
烬瞳怒喝一声,高举石烬碑,碑身燃起幽蓝火光,硬生生挡住那九道虚影的侵蚀。
石言怒吼:“此地已被种下‘伪天命印’,他们早有准备!速离!”
沈青梧咬牙撑起身子,指尖死死抠住那卷《边墙律报》,将其卷入袖中。
她最后回望一眼这阴森地库,眼中寒芒如刃。
有人在背后织网,以天命为线,以律法为饵,等她自投罗网。
可她从来不是猎物。
她是执刀的判官。
回程途中,马车颠簸,窗外夜色沉沉。
她靠在角落,闭目调息,心口剧痛未消,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一段模糊的画面——
荒庙,雨夜,油灯将熄。
一位苍老的身影跪坐在蒲团上,将一枚玉锁放入她掌心,声音沙哑而沉重:
“若有人以‘天命’压你,切记——”
话未说完,画面骤断。
沈青梧猛地睁眼,呼吸微滞。
那枚玉锁,如今正藏于她贴身暗袋,冰冷如初。
子时的风,穿廊过殿,卷起残叶如枯蝶乱舞。
马车早已停在通幽小径尽头,沈青梧独自立于宫道中央,夜露浸透裙角,她却恍若未觉。
方才那抹记忆碎片,像一把锈刃插进神魂——荒庙、雨夜、油灯将熄,老判官跪坐蒲团,掌心托着一枚温润玉锁,声音沙哑如裂帛:“若有人以‘天命’压你,切记……真正的律,不在天上,而在地下。”
话音未落,忘蜉振翅掠过虚空,薄翼轻颤,竟带起一阵灰雾般的涟漪。
那一瞬,画面崩碎,连同那段话的尾音,尽数化作飞灰,消散无痕。
她猛地抱住头,指节深陷鬓发,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不是失忆的痛,而是被强行剥离真相的撕裂感。
仿佛有谁,在万年前就布下罗网,连她的记忆都成了可篡改的文书。
“我不是要推翻律……”她喃喃低语,嗓音破碎如砂石摩擦,“我是要守住它该有的样子。”
风忽然止了。
她缓缓抬头,目光穿过重重宫阙,落在远处那座高耸入云的建筑上——通冥台。
那是皇帝萧玄策耗三年心血所建的祭坛,据传能沟通阴阳,引冥气入世。
而今,台顶铜铃无风自响,一声、两声……九响齐鸣,银光自塔尖荡开,如水波涟漪,悄然笼罩整座皇宫。
她瞳孔微缩。这不是地府的召令,是人为的仿律之阵。
他们在模仿冥途,妄图以帝王之力重塑审判权柄!
怒意骤燃,却未失控。
沈青梧反手抽出鬓边金钗,寒芒一闪,利刃划破腕脉。
鲜血滴落,砸在青石之上,竟不四溅,而是被地面一道隐现的银纹尽数吞噬。
刹那间,银符亮起,光芒由弱转盛,如同沉睡的龙睁开了眼。
整座皇宫的地脉律网为之共振!
墙角砖缝中浮现出细密符线,宫灯焰心泛起幽蓝,连远处守夜太监手中的灯笼都忽明忽暗,仿佛有无形之律正从地底苏醒,回应她的血契。
她仰首,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字字如钉,凿入天地:
“既然你们要删我名字……那我就用自己的血,写进地府的律里。”
话音落下,心口那枚“生”字印记猛然炽热,冰裂纹中,第一道伪诏浮现——“判官违契,当削其名”。
但这一次,它没能烙入魂魄。
银焰自内而外爆发,逆向灼烧!
伪诏扭曲挣扎,如活物嘶吼,终化作一缕黑烟,袅袅消散于夜空。
天地一静。
仿佛某种禁忌被打破,某种规则被重写。
镜头拉远,越过宫墙千重,直抵西山深处。
那里,一座漆黑高台自地底缓缓升起,通体无门无窗,宛如巨碑倒立苍穹。
天笔翁立于台顶,白发狂舞,手中一支乌沉长笔蘸满殷红,正于虚空书写。
他眸光冰冷,一字一顿:
“九诏已启,你逃不过天刑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