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礼部尚书府的哭嚎声如刀割破寂静。
那声音不似人语,倒像是野兽被活生生剖开胸膛时发出的哀鸣,凄厉得连府外巡夜的更夫都僵在原地,手里的铜锣忘了敲。
仆从们撞开内室门扉时,只见尚书赤身伏地,额头撞向红木柱已不知多少次,皮开肉绽,血流满面。
可最骇人的不是血,而是他额角浮现出的一道道墨痕——漆黑如笔写就,一笔一划,竟缓缓成文。
“我删了‘贵贱同罪’四字……我怕权臣反噬……我不是有意欺君!”他嘶吼着,每说一句,额上文字便多一行,如同有看不见的判官之笔,在以血为纸,以魂为卷,将他曾亲手抹去的律法条款,一字一字刻回他的皮囊。
屋内烛火剧烈晃动,影子在墙上扭曲如鬼舞。
有人想上前搀扶,却被一股无形之力掀翻在地。
那墨痕越积越深,最终连成一段完整的条文——正是《大胤刑典》初稿中被删去的核心律令:“凡官吏枉法,不论品阶,皆同罪论处。”
无人敢碰他,也无人能救他。
消息传到清明司时,线清正坐在判魂台前整理昨夜归档的命卷。
她听罢禀报,只轻轻抬眸,银梭在指尖转了一圈,冷声道:“备轿,我去看看。”
她未带兵卒,未持符令,仅披一件素灰斗篷,踏入尚书府那一刻,连空气都仿佛凝滞。
她走近伏地之人,伸出两指,轻触其额。
命丝自她指尖骤然延伸,如蛛网般缠绕住尚书残魂。
刹那间,画面涌入识海——烛光下的书房,颤抖的手执笔删改条文,窗外风雨交加,他反复默念:“只要没人记得,就不算欺君。”而此刻,那些被他掩埋的念头,正通过“镜律余波”反噬其身,不是幻觉,不是妖术,是沈青梧留下的律:凡篡改天理者,肉身即文,终生不得藏匿。
线清收回手,眸色未动。
她取出一枚玉简,以命丝录下一句话:“律不容伪,皮囊即纸。”
没有施救,没有宽恕。
她转身离去,身后只留下满地血字与一声声越来越微弱的忏悔。
与此同时,冥途哨境深处,断言盘坐于结界石台之上,佛印微亮,双目紧闭。
忽然,他眉头一蹙。
结界并无破损,怨气也未侵扰,可某种细微却尖锐的震荡正自人间某处传来——那不是攻击,也不是阵法,而是一股纯粹的、挣扎的执念,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在黑暗中颤鸣。
他循念而去,身影化入虚空,落在一座老旧宅院之外。
是太医院老御医的居所。
密室内,香炉青烟袅袅,老人跪在蒲团上,膝前摊开一本泛黄医案,边角焦黑,似曾遭火焚。
他双手颤抖,蘸墨写下两个字:“中毒”。
笔尖还未离纸,他又猛地划去,喉头滚动,喃喃自语:“说了就得死……可不说,良心熬不住啊……”
话音未落,那张纸竟无火自燃。
灰烬腾空而起,如蝶飞出窗棂,直奔北方——昭冤台方向。
断言立于屋檐之下,望着那一缕灰烟远去,终于睁开了眼。
原来如此。
沈青梧早在多年前,就在所有涉及皇室秘案的文书上种下了“真言引”——一旦有人试图揭开真相,无论是否开口,无论是否留存证据,只要心念一起,那承载事实的碎片便会自行挣脱束缚,归碑为证。
这是她的律外之律,是她留给世间最后的耳目。
他本欲离开,忽觉心头一震。
那老御医竟突然抽搐起来,双眼翻白,喉间涌出黑血,滴滴坠落在金砖地面,竟自动拼成几列小字:
“朱砂、鹤顶红、三更呕血……脉绝于寅时三刻。”
断言瞳孔微缩。
那是先帝暴毙当晚的真实死因。
消息几乎同时传入乾元殿。
萧玄策正在批阅奏章,指尖一顿,抬眼望向跪伏在殿中的老御医。
他已经说不出话,只能指着自己的喉咙,泪如雨下。
“你早知道?”皇帝的声音很轻,却像冰刃刮过殿堂。
老御医拼命点头,又摇头,口中含糊吐出几个字:“奴才写了十封遗书……烧了九次……第十次,笔自己动了……”
殿内死寂。
良久,萧玄策缓缓起身,下令:“软禁太医院,任何人不得探视。”
退朝后,他独自一人走向昭冤台偏殿。
风穿廊而过,碑影森然。
他站在那通体漆黑的巨碑前,仰头望着无数流动的名字,低声问:“若你真记得一切……那你可知,我也曾想烧掉那份遗诏?”
话音落下,碑面微震。
一滴殷红液体自碑顶缓缓滑落,如血泪坠地,在石面上凝聚成三个字:
“你没烧,所以你还站着。”
萧玄策闭了闭眼,嘴角竟浮出一丝极淡的笑。
而在清明寺深处,线清已回到判魂台前。
她取出七份来自南方州府的《秋赋安民录》,表面看去,字迹工整,印章齐全,皆称“风调雨顺,百姓安居”。
可当她指尖轻捻命丝探入纸背,却发现其中命丝竟呈断裂状,如同被人强行掐断又接续,极其诡异。
更令人寒意顿生的是——这些公文,竟是用朱砂混着童便抄录而成,专为遮蔽幽冥感知。
她的目光沉了下来。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试图蒙蔽天理。
但这一次,他们惹错了人。
夜色如墨,清明寺的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似有若无地呜咽着。
线清端坐于判魂台中央,七份《秋赋安民录》平铺案上,纸面温润如常,可她指尖命丝缠绕而过,却触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滞涩——那是魂断之象,是文字被强行篡改后留下的阴损裂痕。
“朱砂混童便,封命掩真言。”她低声念出,嗓音冷得像从地底渗出,“你们当幽冥无眼?当律法可欺?”
她袖中一抖,取出一只玉匣。
匣启刹那,灰金色尘屑浮空而起,如星火飘落——那是沈青梧陨落后残留的判魂笔残灰,已无主,却仍含律意。
线清闭目凝神,将灰烬洒向其中一份奏折。
纸面骤然泛黑。
枯树剥皮、饥民相食、犬啃尸骨……一幅幅画面自字里行间翻涌而出,仿佛有人以血为墨,以痛为笔,在纸上重演人间炼狱。
一名县令高坐堂前,杖下老者头破血流,临死前仍嘶吼:“天灾不报,百姓何活!”话音未落,头颅碎裂,血溅公文。
真实浮现不过三息,随即隐去。
线清睁眼,眸光如刃。
她起身,一声令下:“挂于外廊,七日七夜,子时显影。”
当夜子时,清明寺外廊灯火通明。
七份公文悬于梁下,随风轻晃。
鼓声三响,文书自动翻页——那惨状再现,栩栩如生,仿佛冤魂亲诉。
过往巡察御史、六部小吏无不驻足,有人当场呕吐,有人跪地叩首,更有甚者掩面而逃。
第三日夜,刑部侍郎怒冲冲赶来,喝道:“妖异惑众!毁我朝纲体统!”他伸手欲撕文书,掌心刚触纸角——
“滋”的一声,焦臭弥漫。
他惨叫倒地,手掌赫然烙出四个漆黑大字:欺民者殃。
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竟与碑文同源!
无人再敢近身。
而就在第五个雨夜,雷霆炸裂,工部库房突燃大火。
烈焰冲天,守库小吏冒死闯入火海,抢出一卷焦边图纸。
翌日清晨呈至清明司,线清展开一看,瞳孔微缩——图中标注“遮碑楼”,三层飞檐,高逾昭冤台,设计精密,意图昭然:覆碑遮文,断魂归路。
更令人震怒的是,图纸角落赫然钤印——皇帝私玺。
消息传至乾元殿时,萧玄策正在批阅边关军报。
他沉默良久,未辩一词,只披衣而出,亲赴废墟。
暴雨未歇,焦木横陈。
他蹲下身,拾起一块炭化木板,拂去灰烬。
背面竟完好印着一幅清晰画像——正是昭冤台全貌,碑林森立,其上新添八字,如刀刻斧凿:
凡有所欺,必有所承
雨水顺着他的眉骨滑落,分不清是水,还是汗。
他盯着那八字良久,忽然抬手,将手中图纸投入尚未熄灭的余烬之中。
火焰猛地一跳,吞噬了所有秘密。
同一时刻,冥途尽头,灰金色身影静立虚空。
她本已闭目千年,此刻却缓缓睁开一线。
判魂笔尖垂下一滴光露,晶莹剔透,落入无边黑暗。
那一瞬,怨河止流,魂哭停声。
她动了半分情绪——不是因愤怒,不是因悲悯。
而是因为,有人终于没有烧掉最后一张纸。
数日后,京畿忽报大旱,井涸田裂。
户部依例奏请减赋,朝议初开,殿中寂静无声。
就在此时,一名七品主事颤步出列,面色惨白,声音发抖:
“下官……下官去年虚报仓粮三十万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