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注,山道泥泞。
一具女尸倒在荒坡之下,衣衫破碎,发丝散乱,手中还死死攥着半块干粮。
雨水冲刷着她脸上的血污,却冲不散那双未闭的眼——空洞、不甘,像钉在天地间的一根刺。
她的魂魄蜷缩在尸身旁,湿透的宫装贴在身上,冷得发抖。
可她不走,也不哭,只是盯着来时的方向,一遍又一遍地低语:
“冤……”
风起,灰雾自京城方向涌来,无声无息地漫过山野。
一道纤细身影踏雾而至,黑袍猎猎,眉心一点幽蓝命纹缓缓流转。
线清立于尸首前,指尖轻点魂魄额心。
刹那间,命丝图谱在她识海中轰然展开——一条猩红怨线逆溯而上,穿过驿站、官道、城门守册,最终缠绕在一柄锈迹斑斑的腰刀之上。
刀主名录浮现:原皇室巡防卫副统领,周厉,三日前因裁撤令革职除籍。
她眸光微冷。
又是“自己人”。
这些曾依附皇权作恶的爪牙,如今被新政扫地出门,便转而向更弱者挥刀泄恨。
他们以为,只要受害者不是龙子龙孙,便不算触律;他们忘了,沈青梧定下的规矩,从不论身份高低,只问因果是否闭环。
线清抬手,召出清明司玉简,在“赎罪试炼”名下添上第一案:
【获释宫婢柳氏,归乡途中遭 former 皇室护卫周厉劫杀。
经查,凶手动机为报复朝廷裁汰,属连环因果链末端。】
她顿了顿,笔尖悬停片刻,终是落下最后一句:
“碑心发问:赦一人,杀一人,算不算赎?”
字落之时,昭冤台石碑骤然震颤。
雨水顺着碑面滑落,竟凝成一道血痕,蜿蜒如蛇,在“赦”字上重重划下一道斜杠。
无人应答。
但整个京城似乎都听见了那一声诘问。
——你放了一百人出宫,可否想到,她们走出宫门那一刻,就成了某些人眼中待宰的羔羊?
与此同时,皇城地脉深处,哨境石碑前。
断言盘膝而坐,禅杖横膝,眉心血光频闪。
结界边缘波动剧烈,一股阴流正借雷暴之势疯狂冲击守序边界。
他睁开眼,只见乌云裂开一道缝隙,一道灰影裹挟雷霆直扑人间入口!
那是伪判官残魂——昔日依附皇权篡改生死簿的老鬼,早已被剔除冥籍,却仍妄图借民怨反扑,重掌轮回话语权。
“找死。”断言低喝,禅杖欲起。
可就在他运力瞬间,碑心忽传意念,清晰如耳语:
“让他破一道。”
他动作一顿。
下一息,守序结界竟自行松动半寸。
那残魂狂喜,撕裂虚空,冲入人间——
然而,它尚未落地,整座京城万宅齐鸣!
百姓梦中,无数声音同时诵出《清明律例》第一章:
“凡知情不举者,同罪;凡见冤不伸者,共罚;凡以令为盾者,必承其刃!”
声浪如潮,自千家万户奔涌而出,汇成一道浩荡正音,撞向入侵之魂。
伪判官残魂发出凄厉惨叫,身体寸寸崩解,连转世印记都被这集体愿力碾成虚无。
断言静静望着消散的灰烬,低声呢喃:
“她不信权,不信神,只信人心记住了多少真话。”
数日后,御书房。
萧玄策亲手开启密档铜匣,取出首批十卷皇室秘辛。
墨香陈腐,纸页泛黄,每一页都像是从坟墓里挖出的秘密。
他翻至第七卷,目光骤然凝固。
上面赫然记载:其母妃林氏,为争贵妃之位,命人伪装疫病,毒杀两名低位嫔妃,并嫁祸于太医院医官。
其中一人,临死前尚怀有三个月身孕。
“荒谬!”他猛地拍案,眼中怒火翻腾,“此等污蔑,岂能公之于众?”
他伸手欲毁档,却被一道清冷声音拦住:
“陛下签下的赎罪令里,有一条——‘不得择罪而曝’。”
线清不知何时已立于殿外,手持律印,神色如冰。
“您要赎罪,就不能挑着赎。轻的放出去,重的藏起来,那不是赎,是交易。”
萧玄策死死盯着她,指节发白。
良久,他闭上眼,声音沙哑:“……刊印,分发各州。”
当夜,他梦到了那两个女人。
她们站在床前,一身素衣,面容平静,无恨无怒。
其中一个将一束野花轻轻放在他枕边——洁白细瓣,淡黄花蕊,正是春社日那天,盲童献给昭冤台前的同一种花。
他惊醒,冷汗浸透寝衣。
天未亮,他独自步行至昭冤台。
雨刚停,青石湿润,碑前香火袅袅。
他默默取出一炷香,点燃,插进香炉。
没有祷告,没有言语,只有眼角悄然滑落的一行泪。
风拂过碑面,涟漪轻荡,仿佛某道目光自冥途尽头投来,终于点了头。
第一步,走得稳。
数日后,清明司密殿。
线清正在整理新一批赎罪进度玉简。
六令推行已有其三:弊政废、宫婢释、密档曝。
民间称颂渐起,清明司威望日隆。
她提笔欲录功绩,可命丝图谱忽生异象——
帝王命线虽染清光,象征赎罪进程推进,但其核心枢纽处,竟牢牢系着一根深紫丝线,缠绕不散。
她循丝溯源,瞳孔微缩。
那丝线另一端,连向一人:
兵部尚书王缙。
此人位高权重,掌京畿防务,更是当年东宫封锁令的实际执行者之一。
如今新政如火如荼,他却毫发无损,甚至因整顿军备有功,近日屡受嘉奖。
线清指尖抚过玉简边缘,眼神渐沉。
她没有写下一个字。
只是将那枚记录王缙名字的玉片,单独取出,置于案角。
烛火摇曳,映照她唇边一丝极淡的冷笑。
——她要的从来不是表面太平。
而是,一个都不漏。
夜色如墨,清明司外廊的铜镜悬于月光之下,青铜边框刻满细密符纹,镜面却未映出半点星月。
它像一口沉默的井,只等一个心虚之人俯身窥看。
线清立于檐下,指尖捻着一撮灰烬——那是当年沈青梧折断判魂笔时留下的残末,蕴含着幽冥最原始的审判意志。
她轻轻一扬,灰烬如尘飘落,在空中竟被无形之力牵引,缠绕上那根深紫命丝,凝成三字:拖字诀。
她眸光不动,唇角微掀。
果然,七日未到,王缙便亲自踏进了这条回廊。
这位权倾朝野的兵部尚书近日心神不宁,梦中总有毒酒泼洒、兄长倒地抽搐的身影。
他本不信鬼神,可越是不信,越觉阴风刺骨。
路过清明司时,不过是想绕近道入宫议事,却不料脚步一滞,目光被那面铜镜死死攫住。
镜中无他。
只见一名锦袍男子站在庭院深处,亲手将一碗药递予侍从,低声吩咐:“务必要让他……死得像疫病。”那人转身,赫然是他自己,年轻十岁,眼神冷酷如铁。
“不可能!”王缙后退一步,冷汗瞬间浸透内衫。
可画面未停。
他又看见自己命人掘坟焚尸,火光冲天,而那具尸体的手腕上,还系着一条褪色红绳——是他庶兄幼时母亲所赐。
“啊——”他猛地弯腰呕吐,胆汁都吐了出来,双腿发软跪在石阶上。
次日清晨,辞官折子递入御前。
萧玄策看着那份言辞恳切、自称“年迈体衰、不堪重任”的奏章,沉默良久。
他没有挽留,只批了两个字:“准。”
然而三日后,快马急报:王缙归乡途中暴毙于驿站,尸身无伤,唯口鼻溢黑血,临终前反复低语:“她说过……躲不过的。”
三个字,如针扎进皇帝耳中。
她说过。
谁说过?
萧玄策深夜独行,再入东宫废殿。
这里早已荒芜,蛛网横结,梁木腐朽,唯有檐角一串残铃,在风里轻响,像是亡魂的叹息。
他手中仍握着那杯清水——三年来每晚必带的一杯净魂水,据说能洗去执念。
他缓缓倾倒。
水渍蜿蜒于地,湿痕斑驳,可就在即将散尽之际,竟自行汇聚,勾勒出两个清晰无比的字:
还早。
萧玄策瞳孔骤缩,猛地抬头。
檐下铃声突响!
积水倒映出的不再是他的脸。
而是——一个背着尸体缓步走来的身影。
粗麻斗篷,草鞋沾泥,背上是一具用白布裹紧的女尸,发丝垂落,随步伐轻轻晃动。
那人正是沈青梧,却是前世模样,赶尸人装扮,背负亡者,穿行于山野夜雾之间。
她走到他身边,脚步未停。
风送来一句极轻的话,仿佛从千山万水中跋涉而来:
“你以为跪一次就够了?我走了那么长的夜路,才走到今天。”
话音落,身影消。
只余空殿寂寂,铃声渐歇。
萧玄策怔立原地,良久,缓缓跪坐于地,直至天明。
而在冥途尽头,灰金色的光影静静伫立。
沈青梧的意识化作一道不灭之影,判魂笔尖再度抬起,幽光流转。
这一次,笔锋直指虚空深处。
那里,新的名单正缓缓浮现,首位六个大字如烙印般显现:
大胤王朝——气数未尽。
笔尖微顿,似有千钧压落。
下一瞬,线清已在案前铺开玉简,朱砂笔悬于空白之上,声音冷彻如霜:
“设‘赎罪关联案’首例——查二十年来宫女离奇被害事,令各州府县即日报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