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乾清宫寝殿一片死寂。
萧玄策的残识如薄雾般飘入龙床范围,意识触及那张曾承载无数权谋与杀伐的御榻瞬间——灰雾骤然升腾,无声无息,却重若千钧,将他整个神魂裹挟而下。
不是昏迷,不是幻境,而是审判。
他站在一座无顶之庭中,四面空旷,唯八根巨柱耸立,石纹如律文缠绕。
脚下地面由无数瞳孔拼接而成,每一只都在缓缓转动,映出他过往的言语、眼神、密诏、杀令。
风不起,声不响,可他的心口忽然传来剧痛,像是被无形之手攥住。
眼前景象一变。
他看见自己身穿明黄常服,立于御花园梅树之下,笑意温润,对一名素衣女子轻声道:“待朕扫清奸佞,便许你自由。”
那女子抬头,眸光似水,嘴角微扬。
话音未落,轰——!
一根青铜巨碑自地底冲天而起,重重砸落,震得整座梦审庭摇晃不止。
碑面刻满蝇头小字,皆是密档记录:女子真实身份为北狄细作,潜伏十年,三年后毒杀太子、纵火宗庙,屠尽皇室幼支,血洗禁军三营。
律影浮现,冰冷如霜:“念起欺心,已违信誓。情非本真,伪善即罪。”
铁链从虚空中垂落,缠上他的手腕脚踝,寸寸收紧。
更可怕的是胸口——一点青黑霉斑自心口蔓延而出,顺着经络爬行,所过之处,记忆开始溃烂:母妃临终的眼神模糊了,先帝临崩前的遗言听不清了,就连他自己登基那日的誓言,也化作杂音消散。
“这不是事实!”他怒吼,“那句话不过是安抚之辞!我从未真心许诺!”
“但你享受了那一刻的温柔。”律影淡漠回应,“你在谎言中得到了安宁——这便是罪。”
萧玄策猛然睁眼,冷汗浸透魂体。
寝宫依旧,烛火未动,可抬头一看,梁柱之上竟浮现出与梦中一模一样的青铜纹路,正缓缓渗入木里,如同活物呼吸。
他抬手抚胸,那里虽无肉体,却仍能感受到那片律霉残留的寒意。
“她连……梦里的温柔都判了死刑。”他低语,声音沙哑如剑刃相磨。
原来沈青梧早已不止于清算现世之罪。
她斩断的不是刀剑,而是人心最后的退路——梦境。
她不准人做梦,是因为梦里藏着赦免。
而在皇城另一端,清明司地下三百丈深处,线清赤足踏进“忆窖”。
这里封存着历代罪人被剥离的梦境残片,如蚕茧般悬挂在地脉藤蔓之上,幽光流转。
她手中握着一柄通体漆黑的剪刀——梦茧剪,专破虚妄之梦。
她停在一枚标注“悔过者”的茧前。
此人生前官至户部尚书,晚年吃斋念佛,自称“日诵百遍往生咒,赎尽前愆”。
世人称其回头是岸。
剪刀轻启,茧裂。
内里画面浮现:寒夜柴屋,老仆捧茶而来,满脸忠恳。
下一瞬,此人亲手将毒药倒入茶盏。
老人饮下,七窍流血。
而梦中的他跪在尸旁痛哭,口中喃喃:“我对不起您……但愿来世报恩。”
可紧接着,画面重复——又是下毒,又是痛哭,又是梦见老仆含笑原谅。
一遍,十遍,百遍……
每一次,他都在梦中获得宽恕;每一次,他都安心入睡。
线清眼神骤冷。
这不是忏悔,这是自我供奉。
他用虚假的痛苦,换取梦中的救赎,以此麻痹良知,继续安享荣华。
她顺丝线回溯,指尖触到地脉深处——一张庞大无比的网络赫然显现:全国数千名“悔过者”梦境相连,皆在反复播放“被原谅”的场景,借由集体潜意识构筑出一张“虚妄宽恕网”,妄图以梦中之赦,抵现实之罪。
“荒谬。”她冷笑。
下一瞬,左手无名指骤然断裂,骨尖裸露如针。
她以断骨为引,灵血为线,在空中织出一道契纹——梦刑契。
血丝纵横,命纹交织,最终凝成八字判词:
凡梦得赦者,必补未偿之苦。
契约落成刹那,千里之外,某位闭目静修的老宦官猛然睁开双眼,喉间发出非人的嘶嚎。
他扑倒床前,额头撞地,口中不断重复:“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可无论怎么忏悔,梦境再度降临——他被迫回到那个雨夜,亲眼看着自己下令将婢女拖入井中,再一步步走过去,亲手盖上井板。
一次,又一次,永无止境。
北境禅院,月照如霜。
断言踏雪而来,眉间佛印微黯。
他察觉异样——整座寺院寂静无声,无鼾息,无梦呓。
三百僧人盘坐庭院,双目清明,却不合眼。
他们头顶飘出淡淡黑气,被空中悄然绽放的透明藤花吸入,封存于花瓣之中,宛如琥珀。
住持见他到来,合掌低语:“三日前,梦魔来袭。凡入梦者,皆见佛祖降临,宣旨赦罪。然醒来后,喉生青霉,舌堕半截,不能诵经。”
断言掐诀探查,神识深入梦境裂隙——所谓“梦魔”,竟是身披律袍的虚影,手持审判之笔,专挑心存侥幸之人侵入梦中,逼其直视所行之恶。
他仰望夜空,喃喃出声:“她不要忏悔的梦……她要的是,让人永远睁着眼,看着自己做过什么。”
风起,叶落,天地无声。
而在清明司最高阁,《律行总录》自动翻页,新条目浮现墨迹:
梦非避难所,乃罪之温床。
一笔落下,万籁俱寂。子时三刻,清明司地底三百丈。
线清赤足立于《律行总录》前,玄袍垂落如夜潮。
书页自行翻动,墨痕未干的新条目在幽光中泛着冷芒:“梦非避难所,乃罪之温床。”字迹似有重量,每一道笔画都压得空气微微塌陷。
她指尖轻抚过纸面,神识已顺律网下沉,接入“忆窖”最深处的判例库。
画面浮现——一名十五岁少年蜷缩在破屋角落,双目紧闭,额头渗汗。
他日日受父毒打,夜里便梦见自己手持柴刀,一斧劈下,血溅土墙。
醒来后颤抖啜泣,却从不敢动手。
世人皆言:幸而未曾成真。
可就在昨夜,家中四壁无端渗出血字,腥气弥漫整巷:
“意杀亲者,当承其痛。”
次日清晨,少年双腿突生剧变。
骨骼扭曲错位,发出老父常年殴打奴仆时那种令人牙酸的“咔、咔”断裂声。
他跪在地上哀嚎,皮肉未破,筋骨却如被无形之力反复碾碎。
整整一日,痛到失禁,痛到呕吐,痛到意识溃散又强行拼合。
最终,他在昏沉中喃喃出一句清醒至极的话:
“我……我不想再做那样的梦了。”
线清眸光微动,执笔记录:“沈青梧所行非刑,而是镜照。她不灭梦,只令梦反噬其主。凡心起恶念者,梦即牢笼;凡魂藏侥幸者,眠即审判。”
话音落,手中梦茧剪轻轻一震,自动飞向忆窖深处。
一枚从未标记的茧骤然亮起——灰白丝线缠绕成团,内部却无影像流转,唯有低频嗡鸣,仿佛封印着某种正在苏醒的意志。
她皱眉凝视,正欲靠近,忽然间,九根贯穿皇城地脉的律根同时抽搐!
龙胆金石悬于乾清宫地底,本为镇压阴怨之眼,此刻竟嗡鸣不止,声波穿透层层宫墙,直抵清明司。
石面裂开细纹,浮现出三个古篆:
“快了。”
同一瞬,那朵自井底生长、曾吐出二字语言的黑花,在无人察觉之际悄然凋零。
花瓣片片坠落,花心滚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种子,通体如玉髓雕琢,表面密布微型判词——竟是整部《逆罪律》的缩影,每一笔都蕴含因果之力。
种子沿地下根系疾速上行,悄无声息,目标明确:乾清宫旧井。
而在赎籍泉源头,北斗七星图再次浮现水面。
前六星光芒稳定,唯第七星依旧空缺。
然而诡异的是,涟漪开始逆向旋转,一圈圈回溯,如同时间本身被强行倒拨,只为等待一个——本不该归来的人。
线清抬头望天,唇间轻语:“她在改命轨……连‘未发生’的罪,也开始清算。”
风穿地窟,卷起残梦碎屑。
而在东境极荒之地,一道残识随风飘荡,茫然不知归处。
它记得皇宫,记得权柄,记得杀伐决断。
但它更记得——那一场梦中的审判。
于是它逃,逃向天地尽头。
可当它坠入一处深谷时,只见数百权贵衣衫褴褛,跪坐荒野,面容枯槁却始终不死。
一人额角撞石,血流满面,伤口却瞬间愈合,唯有痛苦真实不虚。
残识停滞半空,忽生寒意。
这里没有梦。
也没有赦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