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玄策一脚踏入清明司禁地,帝王印玺在掌心滚烫如烙铁。
他不是来求答案的,他是来斩断因果的。
黑袍猎猎,脚步沉如山崩。
阵中九盏引魂灯早已熄灭,残符碎纸铺地如雪,空气中弥漫着血与魂燃尽后的焦腥。
那股无形的律网波动仍在震荡,像天地脉搏错乱跳动,每一丝震颤都刺入骨髓。
他知道,再不停止,整个王朝的地气将被撕裂,龙脉枯竭,百鬼夜行。
“天子敕令,敕断邪途!”
他高举玉玺,真龙之气自丹田冲起,金光破体而出,直贯地脉深处——要以皇权镇压律法,以人间至尊之名,斩断这超越生死的审判之网!
可就在金光触地的刹那,脚下青石轰然炸裂!
八条锁链从地底冲出,非金非铁,乃由千年怨气凝成,漆黑如渊,缠绕着无数冤魂嘶吼的面孔。
它们快得不及反应,穿膛、贯肩、锁颈、缚腰,将萧玄策整个人凌空钉起,悬于残阵中央。
剧痛袭来,他喉头一甜,一口血喷出,在半空化作雾状,竟自动排列成字——
“擅阻因果清算者,代偿百倍苦量。”
巨大的律文浮现在头顶,每一个字都像青铜巨鼎压落心神。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五感骤然被撕开,无数画面强行灌入脑海:
风雪南疆,悬崖边上。
一个瘦弱少女跪在雪地里,双手被麻绳反绑,脸上全是冻疮与血痕。
她仰头望着眼前白发老者,声音嘶哑却清晰:“师父,我救的人死了,可下毒的不是我……您信我一次不行吗?”
老者背对她,手握赶尸铃,冷声道:“门风不容污。”
铃响三声,少女被推下千仞绝壁。
长发飞扬,坠落时最后喊的是:“若有来世,我不救人,只索命!”
画面戛然而止,又重播一次。再一遍。再一遍。
循环往复,永无终结。
萧玄策双目赤红,额头青筋暴起,想要怒吼,却发现声音卡在喉咙里,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女孩一次次坠落,一次次呼喊,一次次被抛弃。
“你以为她在报复?”虚空之中,一道清冷女声缓缓响起,不带情绪,如同天道宣判。
是沈青梧的声音。
“我在教你们,什么叫不可违。”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是哄孩子的梦话。”她的声音穿透灵魂,“我所立之律,不问动机,不论身份,只问——你是否知情,是否沉默,是否纵容。”
“你说她是冤死的?”
“那你呢?你看见了,却不说。”
“你听见了,却不问。”
“你是共犯。”
萧玄策浑身剧震,心口猛然一刺,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睁开眼睛。
而就在此刻,清明寺外雷云翻涌,天色骤暗如夜。
线清站在废阵中央,双臂已被自己用短刃齐肩割断,命纹断裂处鲜血不止,却不见滴落——那些血悬浮空中,化作银线,织入脚下重新点亮的“续刑阵”。
她早知此局必崩。
也早知,唯有纯粹信仰者,才能成为律网的锚点。
“自今日起——”她声音不大,却穿透风雨雷霆,“凡知情不举者,同罪;袖手旁观者,减等;唯主动申冤者,可赎半愆。”
每说一字,身躯便碎裂一分。
皮肤龟裂,骨骼透明,内脏化光。
她的存在正在被规则吞噬,成为维系新律运转的祭品。
最后一息,她抬头望向冥途方向,嘴角扬起微笑。
“这次……我没逃。”
光点纷飞,渗入大地,律网终于稳定下来,不再狂暴,而是如江河归道,静静流淌于地脉之间。
与此同时,北疆荒村,义庄孤灯摇曳。
断言手持往生幡,面前棺木上贴着一张无名丧帖,墨迹未干。
他掀开棺盖,里面躺着一名村妇,面容安详,身上无伤,唯一异样是双眼泛着淡青色幽光。
“死因为何?”他低声问空气。
虚影浮现:县令杀人,她恰巧路过井边洗衣,目睹全程,却因惧祸闭口。
七日后暴毙,魂不得入轮回。
断言心头一紧。
他合掌诵经:“唵嘛呢叭咪吽……往生净土,脱离苦厄。”
咒语刚出口,棺木轰然炸裂!
村妇尸身暴起,腐手如铁钳扼住他咽喉,口中发出非人之声:“律令:目击者,承半罪。你欲超度,即是遮蔽因果——罚!”
断言胸口如遭雷击,连退数步,呕出一口黑血。
他终于明白。
这不是复仇,也不是滥杀。
这是立法。
沈青梧已在人间布下“连带责罚制”——从此以后,无人能再自称无辜。
沉默即共谋,旁观即从犯。
他靠着残墙坐下,望着满屋碎木与血痕,喃喃道:
“原来最可怕的,不是她记仇……是她讲理。”
夜深,皇宫恢复寂静。
萧玄策从清明司归来,衣袍破碎,面色灰败如死人。
但最骇人的,是他心口处——原本平坦的胸膛,此刻赫然浮现出一只竖立的眼睛,瞳孔幽深,缓缓转动,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隐藏的律动。
那是律王的印记,也是代家的烙印。
他走进乾清宫,召集群臣议事。
百官列班,屏息等待圣谕。
良久,皇帝开口,声音沙哑冰冷,不含半分情绪:
“若一人行凶……”萧玄策从禁地归来,步履如踏刀锋。
他走得很慢,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断裂的魂骨之上。
夜风穿廊而过,吹不动他衣角——那身明黄龙袍早已被怨气浸透,沉如铁甲。
心口那只竖瞳静静睁开,幽光流转,仿佛独立于他意志之外,自行感知着天地间无形律网的每一次脉动。
它不眨、不闭,只冷冷映照出这世间所有被掩埋的真相:哪一堵墙后藏了血,哪一口井底压着冤,哪一个高坐堂前的人,正以沉默为刃,割裂因果。
乾清宫内,烛火未燃,唯有玉阶两侧长明灯忽明忽暗,似在畏惧什么。
百官早已列班等候,鸦雀无声。
他们不知圣上为何突召夜议,更无人敢抬头直视那张曾睥睨天下的脸——如今苍白如纸,眼底布满血丝,而最令人胆寒的是,他胸口竟生出一只不属于人间的眼睛。
“若一人行凶……”萧玄策开口,声音沙哑如锈铁相磨,“邻里皆知而不阻,谁罪更大?”
殿中死寂。
有大臣额角渗汗,指尖微颤。
有人欲言又止,终是低头垂首。
这是考问?
还是试探?
谁也拿不准。
可谁都明白,今日之问,非为断案,而是剖心。
良久,一位老尚书颤抖出列:“回陛下……行凶者主罪,知情不报者……次之。”
“次之?”萧玄策缓缓抬眼,心口竖瞳骤然收缩,一道冷光扫过老臣面门,“你说‘次之’?”
老臣浑身一震,喉头猛地一紧,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
他瞪大双眼,眼前竟浮现出自己二十年前任地方巡按之时的情景——一户人家满门被屠,唯幼童幸存,跪于衙门前哭诉豪族恶行。
他收了贿银,压下状纸,轻描淡写一句:“证据不足,不予立案。”
那孩子最终吊死在县衙外槐树上,尸身三日无人敢收。
画面一闪而逝,却如烙印刻入神魂。
老臣扑通跪倒,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群臣骇然,纷纷伏地,无人再敢言语。
萧玄策站在丹墀之上,影子拉得极长,几乎覆盖整座大殿。
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低声道:“她说,沉默的成本,必须高于发声。”
话音落下,殿外忽起阴风,卷着落叶簌簌飞旋。
不知从何处,传来稚嫩童声,轻轻哼唱:
“莫看莫听莫知情,
否则半夜判官登门庭。
看了不说要偿命,
听了不报魂难宁。”
一遍,两遍,越传越广。
宫女太监躲在廊下窃语,说今晨浣衣局有个嬷嬷无故暴毙,临死前喃喃:“我看见贵妃毒杀皇子……可我不敢说啊……”
她死后半个时辰,寝殿窗纸上浮现一行湿痕,像泪,又像血写的字:已记。
恐惧如藤蔓攀上每个人的心脏。
而更深的异变,正在皇权核心悄然滋生。
乾清宫井底,那枚无人知晓来历的晶种,在月蚀之夜悄然分裂。
新生之芽漆黑如墨,无声蜿蜒向上,穿透百年青砖,攀附梁柱,最终缠绕龙椅底座,如同血脉回归心脏。
某夜,萧玄策独坐批阅奏折,万籁俱寂。
忽然臀下微凉,似有寒泉渗入骨髓。
他皱眉掀袍查看——只见龙椅已被黑色藤蔓层层包裹,木质纹理中浮现出细密命纹,中央一朵半透明花苞静静绽放,花瓣内壁密布无数“行”字,像是千万次审判的残响。
他伸手欲摘。
花苞倏然睁开一只竖瞳,与他心口之眼遥遥相对。
无声凝视。
时间仿佛停滞。空气凝成冰霜,呼吸都成了奢侈。
许久,他僵坐不动,终于低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到底……还要走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