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的晨露沾着青梅香漫进偏屋时,叶知秋正踮脚够木柜顶层的粗陶坛。坛身裹着层褪色的蓝布,是她亲手缝的——那年陆野说要“存够十坛青梅酒,等小宝娶媳妇那天开坛”,结果坛子只封了三坛,他便病倒了。
“妈妈!”暖宝从廊下跑过来,发梢沾着青梅汁——他正蹲在青梅树下捡落果,小竹篮里堆着青生生的果儿,“爷爷说这棵树是爸爸种的!”
陆沉舟从厨房端着青瓷碗出来,碗里盛着新腌的酸梅:“小宝来得巧。你爸当年嫁接这棵青梅树,蹲在地里嫁了三天,手指被枝桠划得全是口子,还笑着说‘等结果了,小宝的糖葫芦管够’。”他将碗搁在石桌上,“你爸说‘青梅要挑半青半黄的,酸得刚好,甜得透亮’。”
叶知秋接过陆沉舟递来的竹筛,指尖轻轻抚过青梅表面的绒毛——和陆野去年摘的那筐一个模样。那时他系着她的碎花围裙,站在树下举着竹钩:“秋姐,你看这颗,圆得像小宝的脸蛋!”结果暖宝踮脚去够,碰落一串青梅,滚得满地都是,他却笑得直拍腿:“小宝是把青梅给大地送礼物呢!”
“阿野,”她轻声唤。
“在这儿呢。”陆沉舟从兜里摸出张旧纸,摊开在石桌上。纸页边缘浸着酒渍,是陆野用铅笔写的:“青梅酒酿法:青梅洗净晾干,用白酒泡半月,加冰糖密封。第一坛要埋在桃树下,第二坛藏在梁上,第三坛……”字迹在这里晕开,像是被泪水泡过,“第三坛给小宝,等他十八岁,说‘这是爸爸的味道’。”
暖宝凑过去,踮着脚读纸页:“妈妈,爸爸说要埋在桃树下!”他的小手指着“埋”字,“我要帮爸爸挖坑!”
叶知秋笑着摸他的头。院角的老桃树下,果然埋着三坛未开封的青梅酒——是陆沉舟去年春天挖出来的,酒坛上的红布褪成了淡粉,坛口的泥封却还结实。她记得那天,陆沉舟用铁锹轻轻撬开泥封,酒香混着青梅味涌出来,暖宝趴在坛口闻了又闻:“爷爷,这是爸爸的魔法!”
“阿野,”陆沉舟的声音轻得像风,“你闻闻,和那年一样。”
叶知秋俯身嗅了嗅,鼻尖泛起酸涩的甜——是陆野从前用青梅泡的蜜饯味,是他煮酒酿圆子时蒸腾的水汽,是他醉后揉着她头发说“秋姐,等咱们老了,就坐在这桃树下喝酒”的模样。
“妈妈,”暖宝突然拽她的衣角,“我要帮爸爸洗青梅!”
他从厨房搬来小竹盆,蹲在井边搓洗青梅。青梅在水里打着滚,溅起的水珠落在他手背上,像陆野当年捏着他的脸说“小宝是小泥猴”时的凉。叶知秋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三年前的芒种。那时陆野还在病床上,攥着她的手说:“秋姐,我没力气爬树摘青梅了,你替我摘十斤,咱们泡酒。小宝要是嫌酸,就加蜂蜜……”结果她摘了青梅回来,他却只能喝口泡好的酒,笑着说“比我想象中甜”。
“阿野,”她轻声说,“小宝洗好了。”
暖宝捧着洗干净的青梅跑过来,青果上还沾着水珠:“爸爸,我要挑最大的!”他捏着颗最圆的青梅,突然顿住,“妈妈,这颗有疤!”
叶知秋凑过去。青梅表面有道浅褐色的疤痕,是陆野去年嫁接时被虫蛀的——他当时举着青梅笑:“秋姐,这颗是‘幸运梅’,虫子都舍不得吃,留给小宝。”
“阿野,”她轻声唤,“小宝找到了。”
石桌上摆开粗陶坛,陆沉舟往坛里倒了半坛白酒。暖宝踮着脚,把青梅一颗一颗丢进去,水珠溅在酒面上,荡开细小的涟漪。他数到第十颗时,突然说:“妈妈,爸爸说要加冰糖!”
“对。”叶知秋从柜里取出冰糖,“你爸说‘冰糖要敲碎,像星星一样’。”
暖宝举着小锤子敲冰糖,碎块落进酒里,像撒了把碎银。他的小手指蘸了蘸酒,皱着眉头抿了抿:“酸!”却又立刻笑起来,“像爸爸的柠檬糖!”
陆沉舟盖上坛盖,用红布裹住坛口。红布是叶知秋去年织的,针脚歪歪扭扭——她当时说“要像小宝的围巾那样暖”,陆沉舟却抢过去裹酒坛:“这是阿野的酒,得用最软的布。”
“爷爷,”暖宝趴在坛边,“什么时候能喝?”
“要等十年。”陆沉舟摸了摸他的头,“等你十八岁,考上大学那天。”
“那爸爸能等到吗?”暖宝仰起脸。
叶知秋的心颤了颤。陆沉舟蹲下来,和他平视:“爸爸在酒里,在青梅里,在每一滴酒的香味里。等你打开坛子,他就会从酒里跳出来,给你倒酒。”
暖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手摸了摸坛身:“那我每天都要来看它!”
“好。”陆沉舟牵起他的手,“我们拉钩,每天都要来。”
暮色渐浓时,暖宝蜷在叶知秋怀里打哈欠。他的小手里攥着颗青梅核,是刚才敲冰糖时留下的。陆沉舟替他盖好薄毯,转身时看见石桌上的红布——那是叶知秋新织的,针脚比去年齐了些,却还是带着熟悉的歪扭。
“秋姐,”陆沉舟轻声说,“今年芒种,阿野没赶上。”
“可他来了。”叶知秋指着酒坛,“他在这儿,在青梅里,在酒里,在每一滴要等十年的香味里。”
风掀起门帘,带来夜的清凉。叶知秋望着酒坛上的红布,突然明白——有些爱,从来不是即时绽放的烟火,而是需要时间沉淀的陈酿。它藏在青梅的酸里,藏在白酒的烈里,藏在等待的岁月里,藏在暖宝每一句“爸爸说”里,藏在陆沉舟每一次温柔的注视里。
就像陆野曾经说过的那样:“秋姐,我们的爱,要像这青梅酒一样,越陈,越甜。”
而现在,酒坛静立在桃树下,红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琥珀色的酒液。叶知秋牵起暖宝的手,转身走向屋檐下——那里挂着陆野去年晒的青梅干,装在玻璃罐里,罐身贴着便签:“给小宝的糖,酸甜口。”
“妈妈,”暖宝指着玻璃罐,“那是爸爸的魔法!”
“对。”叶知秋笑着点头,“那是爸爸的爱,永远不会过期。”
陆沉舟从身后轻轻环住她们的肩。三人望着酒坛的方向,听着风里的青梅香,在芒种的星光里,把未启的酒坛,酿成了最浓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