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名副其实。山势陡峭,林木幽深,即便在白日,阳光也难以完全穿透层层叠叠的树冠,投下大片令人不安的阴影。张顺靠在一棵巨大的松树后,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肩和右腿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陈五兄临死前将他推开,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曳落河”追兵的劲弩,他才得以借着山林掩护,逃入这茫茫黑山。
追兵的呼喝声和犬吠声时远时近,如同附骨之疽。他身上的干粮早已在逃亡中丢失,水囊也空了,只能靠嚼食苦涩的树皮和偶尔找到的未化积雪维持。最要命的是,那枚装着李光弼求援信的铜管,在之前的搏杀中,似乎被弩箭擦中,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凹痕,他不知道里面的蜡封是否还完好。
寒冷、饥饿、伤痛和孤独,如同四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意志。他想起擅自行动导致队友伤亡的悔恨,想起凌队正冰冷的斥责与最后的信任,想起杜参军在成都时对他们的期望……不,不能倒下!信必须送出去!
他撕下内衫相对干净的布条,忍着剧痛,将腿上不断渗血的伤口再次勒紧。然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也不能盲目乱闯。追兵有猎犬,一味躲藏迟早会被找到。他需要利用这黑山的地形,反过来狩猎那些猎人!
张顺本就是猎户出身,对山林有着天生的直觉。他仔细观察着地面的痕迹、树木的刮擦,判断着追兵的大致方向和人数。他选择了一条通往黑山深处一处险峻石林的路线,那里怪石嶙峋,洞穴密布,易于藏身,也便于设置陷阱。
他利用随身携带的绳索、削尖的树枝,以及山林里找到的藤蔓,在几个关键的隘口和追兵可能搜索的路径上,布下了数个简易却致命的陷阱——悬空的套索,伪装巧妙的陷坑,利用弹性树枝制作的弹射尖桩……
做完这一切,他已几乎虚脱。他找到一处隐蔽的石缝,蜷缩进去,将短弩放在手边,耳朵紧贴着冰冷的岩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时间一点点流逝,山林间只剩下风声和自己的心跳。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终于传来了他预料中的声响——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是猎犬的狂吠和叛军惊怒的呼喝!
“有陷阱!”
“小心脚下!”
“妈的,那小崽子在里面!”
追兵果然中计了!混乱之中,张顺甚至能听到石头滚落和人体摔倒的声音。他心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冰冷的计算。陷阱能造成的杀伤有限,更多的是阻吓和拖延。他必须利用这短暂的混乱,再次转移。
他咬紧牙关,撑起身子,如同受伤的狸猫,沿着预先看好的路线,向着石林更深处潜去。他的动作因为伤痛而有些变形,但眼神却锐利如初,始终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果然,叛军在最初的混乱后,变得更加谨慎,却也更加愤怒。他们分散开来,步步为营,搜索得更加仔细。犬吠声越来越近。
在一次几乎面对面的遭遇中,张顺凭借石林的复杂地形,与三名叛军游骑兵展开了殊死搏斗。他利用短弩先发制人,射倒一人,随即拔出腰间的环首横刀,与另外两人缠斗。刀光剑影在狭窄的石隙间闪烁,每一次兵刃碰撞都震得他伤口崩裂,鲜血浸透了衣衫。他完全是凭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和更胜一筹的林间搏杀技巧,才在付出新增数道伤口的代价后,将两名叛军斩杀。
他靠在染血的岩石上,几乎脱力,眼前阵阵发黑。不能停!他强迫自己移动,留下斑驳的血迹,却故意绕行,将追兵引向一处视野开阔、实则暗藏流沙的险地。
这一天一夜,张顺如同在黑山之中与死神共舞。他以自身为饵,以山林为棋盘,与数十倍于己的叛军周旋。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意识也开始因为失血和疲惫而模糊,唯有那份要将信送出去的执念,支撑着他不断移动,不断设置障碍,不断消耗着追兵的精力和耐心。
……
就在张顺于黑山浴血挣扎的同时,凌素雪收到了杜丰那封“不惜一切代价”的指令。她看着纸条上那力透纸背的字迹,能想象到杜丰在写下这道命令时是何等决绝。
她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召集了仅存的六名“纸鸢”队员。连日来的转移和躲避,让每个人都面带疲惫,但眼神依旧坚定。
“公子的命令,找到张顺,拿到信,或由我们亲自将消息送往灵武。” 凌素雪的声音清冷如故,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然,“韩校尉他们用命为我们争取了时间,现在,该我们了。”
她没有选择漫无目的地搜索,而是根据之前信鸽传递的最后位置,以及叛军调动和搜捕的动向,判断张顺最可能遁入的方向就是黑山。而叛军大规模向西南调动,则给了他们从侧翼迂回接近黑山的机会。
“我们不走岚谷道,绕行黑山南麓。叛军主力被虚假的‘郭子仪奇兵’消息吸引,南麓防卫相对空虚。” 凌素雪制定了行动路线,“一旦进入黑山,以哨音为号,分散搜索,但保持距离,随时支援。”
“是!”
“纸鸢”队再次行动起来,如同暗夜中的群狼,悄无声息地向着黑山方向渗透。凌素雪将杜丰“虚张声势”的计策发挥到了极致,他们沿途故意留下一些指向“大军”行动的微弱痕迹,进一步迷惑叛军哨探。
……
黑山深处,张顺的意识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他躲在一个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小山洞里,气息微弱。外面的追捕声似乎渐渐远去,或许是叛军认为他已在连绵的追杀中毙命,或许是杜丰散播的谣言起了作用,吸引了叛军主力的注意。
他颤抖着拿出那枚铜管,借着洞口藤蔓缝隙透入的微光,看到凹痕处的蜡封果然已经有些裂纹。他心中一惊,用尽最后力气,小心翼翼地剥开部分蜡封,取出里面的绢布。还好,字迹虽然被汗水血迹浸润了些许,但依旧可辨。
他看着李光弼那力透绢背、字字泣血的求援信,仿佛看到了太原城头那无数浴血奋战的身影。不能……不能让这封信埋没在这里……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升起。他撕下自己仅存的内衫下摆,较干净的一块,又找出一小截随身携带的、用于书写密信的炭笔。他凭借着自己惊人的记忆力和在“纸鸢”队受过的基础训练,开始将求援信上的关键信息——太原存粮、军械损耗、士卒伤亡、叛军动向以及最急切的求援呼吁,浓缩简化,用密文格式,重新誊写在这块布条上。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将原信蜡封尽量复原,与新写的血书(布条上也沾染了他的鲜血)一同贴身藏好。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但他必须做两手准备。即使自己倒下,这块更易隐藏的血书,或许还有机会被后来者发现。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时,洞外似乎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如同鸟鸣般的哨音。
是幻觉吗?他用力晃了晃头,凝神细听。
又一声!短促而富有节奏!
是“纸鸢”队的联络哨音!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瞬间涌遍全身,给他濒临枯竭的身体注入了一丝力量。他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了回应——一声微弱却清晰的、模仿山雀的啼鸣。
片刻之后,洞口遮蔽的藤蔓被轻轻拨开,凌素雪那清冷而熟悉的面容,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关切,出现在他模糊的视野中。
“队……正……” 张顺张了张嘴,声音细若游丝,他想举起手,却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凌素雪迅速检查了他的伤势,脸色愈发冰寒。她没有任何废话,立刻取出伤药和清水,先帮他处理最严重的伤口。其他几名队员也陆续赶到,看到张顺的惨状,无不面露戚容,随即便是熊熊的怒火。
“信……” 张顺用眼神示意自己胸口。
凌素雪从他怀中取出那枚铜管和那块染血的布条。她先看了看铜管上的凹痕和裂纹,眉头紧锁,随即展开布条,看到上面用密文书写的简要军情,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她看向奄奄一息的张顺,这个曾经因擅自行动而受斥的少年,此刻在她眼中,已然是一名真正的战士,一名挽救了太原希望的英雄!
“你做得很好,张顺。” 凌素雪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清晰的、毫不掩饰的赞许与……柔和,“接下来,交给我们。”
她迅速下令:“立刻给他包扎,补充食水。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叛军虽被调动,但此地不宜久留。” 她将血书小心收好,将那枚承载着原信的铜管也郑重收起。
“队正,我们去哪里?” 一名队员问道。
凌素雪目光投向西北方向,那是灵武所在,但路途遥远,关卡重重。她又看向西南,那是杜丰所在的蜀中。
“公子要的是消息送达,至于是灵武,还是其他能影响战局的人手中……” 凌素雪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我们带着张顺,难以突破重重封锁抵达灵武。立刻南下,返回蜀中!将此间一切,禀报公子!由公子定夺,如何将这星火,燃成燎原之势!”
“纸鸢”队员们没有任何异议。两人小心翼翼地抬起因得到救援而心神一松、彻底昏迷过去的张顺,其他人护卫前后,这支伤痕累累却完成了几乎不可能任务的小队,带着用鲜血换来的珍贵情报,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黑山的阴影,踏上了南归之路。
星火未灭,血书已成。北方的危局,随着这支小队的南返,即将以另一种方式,掀起新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