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隘一场血腥而高效的防御战,如同在浑浊的北疆战场上投入了一块明矾,其澄清效应迅速扩散开来。
田承嗣败退的消息,连同那“陌刀如墙,人马俱碎”的可怖描述,先是在叛军内部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史思明闻报,将那传递消息的斥候一脚踹翻,怒骂田承嗣无能,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忌惮。他纵横沙场多年,自然明白一支能在野战中正面击溃他精锐步卒、并造成如此悬殊伤亡的部队意味着什么。这支名为“北援行营”、来自蜀中的军队,其统帅杜丰,不再仅仅是一个凭借先知和运气搅动风云的“幸进之徒”,而是一个必须认真对待的对手。
而在唐军这一边,效果则更为显着。山南西道节度使鲁炅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先前那些阳奉阴违、推诿塞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亲自带着犒劳物资来到杜丰行营,言辞恳切,不仅主动提供了之前扣下的周边详细舆图和一些有价值的情报,更是拍着胸脯保证后续粮草转运由他负责协调,只求杜将军能“稳守要冲,共御强敌”。实力,永远是赢得尊重和合作最硬的通行证。
杜丰对鲁炅的转变心知肚明,表面上客套接纳,并未追究前嫌,但暗地里对来自鲁炅方面的物资和情报,依然保持着“察事司”的严格核查。他深知,这种因武力威慑而建立的合作关系,脆弱且不可恃。
行营定策:扬长击短
初战告捷,军心大振。但杜丰并未被胜利冲昏头脑,反而召集麾下将领与幕僚,进行了一次深入的军议。
“鸡鸣隘一战,证明了我‘砺锋营’,尤其是陌刀都的正面攻坚与防守能力,足以与叛军精锐抗衡。”杜丰开门见山,肯定了将士们的功绩,随即话锋一转,“然,我军兵力有限,陌刀虽利,移动缓慢,消耗巨大,难以持久野战。叛军势大,史思明主力犹存,若与之正面硬撼,即便获胜,亦必伤亡惨重,非智者所为。”
他走到新悬挂的、由“纸鸢”队和张顺后续补充侦查绘制的更精细的舆图前,指向叛军控制区域的腹地。
“张顺,‘纸鸢’最新情报显示,史思明为了筹集西进粮草,在其控制的几个重要城池,如汾州、隰州一带,设立了大型转运仓,守军多为二线部队,且因我军前出,其注意力被吸引至正面,后方相对空虚,是也不是?”
张顺出列,恭敬答道:“回主公,正是。据探查,汾州仓囤积粮草尤多,守将乃史思明麾下一降将,名唤何千年,为人贪鄙,不得军心。其护运粮道,多依赖当地征发的民夫与少量骑兵巡逻。”
“很好。”杜丰眼中精光一闪,“我军长处,在于精锐,在于‘纸鸢’的情报,在于‘蜀江纸’带来的高效通信与柳娘子在后方保障的充沛物资。叛军长处,在于人多势众,骑兵众多。扬长击短,方为上策。”
他环视帐内诸将,沉声道:“我意,暂不与史思明主力寻求决战。以‘砺锋营’主力及陌刀都,依托鸡鸣隘等险要,采取守势,稳扎稳打,吸引叛军注意力。同时,派遣精锐小股部队,以‘纸鸢’为耳目,深入敌后,专司破坏其粮道,焚毁其粮仓!断其粮秣,叛军再众,亦如无根之木,不败自溃!”
此策一出,众将皆眼前一亮。苏瑾抚掌道:“主公此计大妙!攻其必救,以我之强,击敌之弱。既能大量杀伤叛军有生力量,又能极大缓解郭子仪元帅正面的压力,更可锻炼我军敌后作战之能。”
赵铁柱虽然渴望再次带领陌刀都正面冲阵,但也明白这是当前最稳妥有效的战略,瓮声瓮气地表示赞同。
杜丰当即下令:“张顺,着你从‘纸鸢’及‘砺锋营’中遴选善于长途奔袭、精通山地丛林作战的悍勇士卒,组建三支‘跳荡营’,每营五百人,配发双倍弩箭、火油、震天雷(杜丰利用现有技术改良的早期爆炸物,威力有限但声光效果惊人,主要用于扰敌和纵火)。由你统一调度,轮流出击,目标——叛军粮道与粮仓!首战,给我拿下汾州仓!”
“末将领命!”张顺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这是“纸鸢”首次被赋予如此重要的独立作战任务。
长安:连星之局
就在杜丰于北疆谋划断敌粮草之时,长安城内的凌素雪,也在进行着一场无声却惊心动魄的博弈。
“连营”计划的风险,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杜丰那“准汝所请,慎之又慎”的批复,给了她放手一搏的底气与沉甸甸的责任。
经过周密计划和长时间耐心观察,凌素雪选定了一个绝佳的机会。光德坊情报站的那个固定信使,在一次宿醉后感染了风寒,虽不严重,但状态不佳。凌素雪当机立断,命一名精于模仿笔迹和口音的“察事司”好手,伪装成游方郎中“恰好”路过,用一剂加了料的“发汗药”,让那信使“顺利”地病倒在床,无法执行下一次传递任务。
情报站主管急于将一份关于唐军在河东方向疑似调动的“重要情报”送出,在暂时找不到合适替补的情况下,只得从站内另选了一名识字、会骑马但经验相对较浅的胥吏临时顶替。
而这,正是凌素雪等待的漏洞。
在那名替班信使出发前,于马厩检查马匹鞍鞯的瞬间,被“察事司”另一名擅长妙手空空的高手,用早已准备好的、内容经过精心篡改的假情报(将唐军“疑似调动”改为“确已秘密集结,意图迂回断范阳归路”),调换了他随身携带的真情报卷宗。整个过程快如闪电,神不知鬼不觉。
与此同时,凌素雪决定亲自去会一会那个神秘的“影伍”。她选择的地点,是西市一家鱼龙混杂的胡人酒肆,时间定在黄昏,人流最杂之时。她没有直接露面,而是通过一个被控制的小乞儿,将一枚刻有特殊暗记的铜钱(源自杜丰设计的、内部使用的简易密码)和一截只有寸许的、被烧焦的“蜀江纸”边角,送到了“影伍”经常出现的一个赌坊。
这是一种极其隐晦的试探,既表明了身份(与上次凌素雪遇险时可能留下的痕迹关联),又发出了接触的意向,却未留下任何直接把柄。
当夜,凌素雪在约定酒肆的嘈杂人群中,独自坐在角落,慢饮着浑浊的土酿。她的感官提升到极致,注意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直到酒肆即将打烊,一个头戴破旧襆头、穿着普通市井之徒衣服的瘦削身影,才在她对面的条凳上坐了下来。来人低着头,自顾自倒了一碗酒,声音低沉沙哑,仿佛含着一口砂石:
“那纸,不错。火候差点。”
凌素雪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蜀江水好,纸自然不差。火候可以再练。”
这是接上了暗号。对方果然就是“影伍”,而且认出了“蜀江纸”并点出了上次火场救援的暗示。
“长安水深,小心淹死。”影伍依旧没有抬头,闷声说道。
“星火虽微,亦可燎原。”凌素雪平静回应,“独木难支,何不联手?”
影伍沉默了片刻,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起身便走,只在桌上留下了一枚看似普通的开元通宝。凌素雪等他消失在门口,才迅速将那枚铜钱收入袖中。回到秘密据点仔细检查,果然在铜钱方孔边缘,发现了一个细微的、新刻的箭头状印记,指向铜钱的某个特定方向。
这代表初步的、极其谨慎的接触建立了,但远未到信任合作的地步。影伍及其背后的势力,依旧隐藏在迷雾中,但至少,凌素雪知道,在这座孤城里,她并非完全孤立无援。星火,似乎真的开始尝试连接。
北疆:捷报与回响
数日后,杜丰行营接到了张顺派快马传回的第一份捷报。
“跳荡营”首战告捷!利用“纸鸢”精准的情报和夜色掩护,张顺亲率一营“跳荡兵”,长途奔袭百余里,绕过叛军多处哨卡,突袭汾州粮仓。他们以弩箭精准狙杀哨兵,用震天雷制造混乱,四处纵火,焚毁了汾州仓大半粮草,守将何千年惊慌失措,竟弃城而逃。此战,不仅缴获少量存粮,更焚毁了叛军预计供应前线半月之用的粮秣,战果辉煌!
捷报再次以“蜀江纸”印制,附有简略战况图,在杜丰的默许下,迅速在北疆唐军中传开。这一次,引起的反响远超鸡鸣隘之战。
“深入敌后百里,焚毁重兵把守的粮仓?这杜丰麾下,都是天兵天将不成?”有将领难以置信。
“又是那种纸……消息传得也太快了!”有人注意到了信息传递的效率。
“看来,这位杜总管,不仅善守,更善攻啊!而且专挑叛军的命门下手!”更多的人开始重新评估杜丰的实力与威胁。
灵武朝廷也很快收到了来自鲁炅和杜丰双方几乎同时送达的奏报。肃宗看着那详细描述焚毁粮草数量的战报,久久不语。李辅国在一旁低声道:“大家,杜丰此子,用兵如神,更兼有此等利器与悍卒……若任其坐大,恐……”
肃宗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拟旨,嘉奖杜丰及北援行营将士,赐绢帛金银。另……催促其寻机与郭子仪部靠拢,合力破敌。”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暂且安抚与利用,但那份忌惮,已深植心底。
杜丰接到灵武嘉奖诏书时,只是淡淡一笑,随手放在一边。他知道,真正的考验,随着他一次次展现力量,才刚刚开始。北疆的棋局,因他这颗强势棋子的落下,已然全盘皆活。而长安的暗棋,似乎也看到了连星的希望。前路依旧艰险,但他手中的筹码,正变得越来越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