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集贤书肆那场智识交锋后,杜丰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他知道,有些种子一旦播下,便会悄然生根发芽。柳文渊的看重,柳明澜的好奇,都是无形的资源,但他深知,仅靠“神童”的虚名和急智,难以获得长久而稳固的盟友关系。他需要展现出更实际的价值,一种能切中对方核心利益的、无法轻易被替代的价值。
连日来,他除了读书习武,更多了一项工作——频繁出入西市。与东市的奢华规整不同,西市更具烟火气,胡商云集,货物庞杂,来自天南海北的奇珍异货、各色人等汇聚于此,信息也更为芜杂流动。杜丰像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一切有用的信息:物价波动、货物来源、运输路线、乃至胡商口中零碎的域外见闻。
这一日,他在一家胡商经营的香料铺前驻足,目光却被旁边摊位上一堆色泽暗黄、品相粗糙的“石蜜”所吸引。这种由甘蔗初步熬制、含有大量杂质的粗糖,在此时的大唐并非稀罕物,多为平民食用,或作为药材。富贵人家则多用饴糖或蜂蜜。
杜丰心中一动,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他走上前,抓起一小块石蜜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向那愁眉苦脸的摊主问道:“老丈,这石蜜如何售卖?”
摊主见是个小孩,没什么兴致,懒洋洋道:“五十文一斤,若要得多,还可再便宜些。小娃娃,这可不是饴糖,涩口得很。”
杜丰却不理会,继续问道:“老丈,这石蜜可是岭南或蜀地所产?近来货源可还充足?”
摊主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多是蜀地来的。货源?唉,这玩意儿粗粝,富贵人家看不上,穷苦人家也嫌贵,卖不动,积压了不少。”
杜丰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他心中那个念头愈发清晰。他知道,此时的唐朝,尚未掌握成熟的砂糖脱色技术,所谓的“糖霜”(即白糖)极其稀少珍贵,多为番邦进贡的贡品,寻常人难得一见。而来自波斯的“撒马尔罕糖霜”更是价比黄金。若能利用相对易得的石蜜,提炼出洁白如雪的糖霜,其利润……可想而知!
这不仅仅是一门生意,更可能成为他撬动资源、积累资本的第一个支点!而且,这门技术门槛不高,关键在于思路和几个关键的提纯步骤(如黄泥水淋脱色法),正适合他目前缺乏大量启动资金的状况。
接下来的几天,杜丰变得异常忙碌。他动用了一部分卖字所得,悄悄购买了少量石蜜和一些简单的工具——陶罐、纱布、活性炭(他用木炭自行烧制捣碎)、以及一些常见的碱性植物灰(用以调节酸碱)。他避开旁人,在邸店后院一个废弃的杂物间里,开始了小心翼翼的试验。
溶解、过滤、吸附杂质、最关键的一步——制作漏斗,用黄泥水淋……整个过程需要耐心和对温度、比例的精准控制。失败了几次后,当陶罐底部终于析出那一层细密、洁白、晶莹如雪的结晶时,连杜丰自己,都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成功了!虽然产量不高,工艺还很粗糙,但这确确实实是超越了这个时代认知的、品质极高的糖霜!其色、其味、其形,远非市面上那些粗糙石蜜或略带杂色的饴糖可比!
他小心地将这第一批不足一两的“试验品”用干净油纸包好,藏于怀中。
时机到了。
他没有直接去找柳文渊,而是再次来到了集贤书肆。这一次,他指名要见柳明澜。
柳明澜对于杜丰的主动求见,似乎有些意外,又似乎在预料之中。她在一间更为私密的小书房接待了他。书房内书香弥漫,陈设雅致,窗外几株寒梅含苞待放。
“杜小公子今日前来,不知有何指教?”柳明澜屏退了侍女,亲手为他斟了一杯暖茶,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她本能地觉得,杜丰此来,绝非寻常。
杜丰没有寒暄,直接从怀中取出那个小小的油纸包,轻轻推到柳明澜面前的案几上。
“此物,请柳小娘子一观。”
柳明澜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伸出纤纤玉指,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当那洁白如雪、晶莹剔透的糖霜映入眼帘时,她那双沉静的眸子瞬间睁大了,呼吸都为之一滞!
她出身巨富之家,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过?波斯来的金器,大食的琉璃,南海的珍珠……但眼前这包东西,其纯净无瑕的程度,是她从未在任何糖类上见过的!甚至比宫中赏赐下来的、那些号称极品贡糖的品相,还要胜出数筹!
“这是……糖?”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轻颤,“何种糖?为何如此洁白?”
“此物,小子称之为‘糖霜’。”杜丰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乃是以西市常见的石蜜,经特殊之法提炼而成。”
“石蜜所炼?!”柳明澜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石蜜那等粗糙暗黄之物,竟能变成眼前这如同初雪寒霜般的珍品?这简直是点石成金之术!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沾了一点,放入口中。一股纯粹、极致、毫无杂质的甘甜瞬间在味蕾上绽放开来,清爽怡人,远非饴糖的甜腻或石蜜的涩口所能比拟!
巨大的商业价值和其中蕴含的惊人利润,如同电光火石般在她聪慧的脑海中闪过。她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杜丰:“杜公子,此言当真?此法……从何而来?”
杜丰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此法乃小子偶读杂书,结合些许格物之理,自行揣摩试验所得。是否当真,柳小娘子手中之物,便是明证。”
自行揣摩试验?柳明澜心中再次掀起惊涛骇浪。这已不仅仅是诗文书法上的天赋了,这是近乎“点化”的创造之力!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激动:“杜公子将此物示于明澜,意欲何为?”
“合作。”杜丰言简意赅,“小子出技术,柳家出资金、原料、人手与销售渠道。所得利润,小子愿只取三成。”
他只取三成,看似让步,实则是以退为进。他深知,没有柳家这样的庞然大物作为依托,仅凭他自己,这糖霜生意根本做不起来,反而会引来杀身之祸。三成利润,换取柳家的全力支持和庇护,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柳明澜沉吟起来。她虽年幼,但自幼耳濡目染,对商业并非一无所知。她很清楚这糖霜背后代表着怎样一座金山。杜丰提出的条件,并不过分,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厚道。但此事关系重大,已非她一人能够决断。
“此事,需禀明家父。”她站起身,神情郑重,“杜公子若不介意,请随我去见家父,可好?”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杜丰微笑颔首。
柳明澜立刻安排,带着杜丰,穿廊过院,来到了柳府内宅的一处静室。柳文渊显然已得到了通报,正坐在室中煮茶相候,神色平静,但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审视与期待。
当柳明澜将那一小包糖霜放在父亲面前,并低声说明原委后,饶是柳文渊见惯风浪,城府深沉,此刻也不禁勃然变色!他仔细查验了那糖霜,又亲自品尝,脸上的震惊之色,比柳明澜更甚!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紧紧盯住杜丰:“杜小公子,此物……果真由石蜜所炼?产量如何?成本几何?”
杜丰早有准备,从容答道:“确是石蜜所炼。目前工艺尚在摸索,产量不高,约十斤石蜜可得此等成色糖霜一斤左右。然,若能扩大规模,改进器具,产量尚有提升空间。成本主要在于石蜜与人工,相较其售价,几乎可忽略不计。”
十斤粗劣石蜜,变一斤价比黄金的糖霜!这其中的利润,足以让任何商人疯狂!
柳文渊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敲击着,这是他思考重大决策时的习惯。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红泥小炉上茶汤沸腾的咕嘟声。
良久,柳文渊长长吐出一口气,目光复杂地看着杜丰,叹道:“杜小公子,你每次出现,总能给柳某带来……惊喜。不,是惊吓。”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严肃:“合作之事,柳某应下了。就依公子所言,你出技术,占三成利。柳家负责其余一切,并保证此技术绝不外泄,公子安危,柳家亦会负责。你看如何?”
“柳世叔快人快语,小子没有异议。”杜丰拱手。
“好!”柳文渊抚掌,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如此一来,我柳家倒是占了公子的大便宜了。澜儿,此事便由你从旁协助,多与杜公子商议。”
柳明澜郑重应下,看向杜丰的目光,愈发显得深邃。这个比她还要年幼的男孩,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又一层的迷雾,每一次拨开,见到的都是更令人震惊的景象。
事情谈妥,杜丰便不再久留,起身告辞。柳文渊亲自将他送到静室门口,态度比之前更为亲近和看重。
离开柳府,走在华灯初上的长安街头,寒风拂面,杜丰却觉得心头一片火热。
糖霜奇谋,初步告成。这不仅仅意味着财源,更意味着他拥有了与柳家深度绑定的纽带,拥有了在这个时代安身立命的第一块实实在在的基石。
而柳明澜这条线,也因这桩共同的“秘密”与利益,缠绕得更加紧密。他仿佛已经看到,一张由智慧、利益与人情交织而成的网,正在以他为中心,缓缓铺开。
乱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但他手中的筹码,也在一点点地增加。
下一步,该是让这糖霜,化作真正的力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