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惨败的消息,如同北地卷来的暴风雪,瞬间将成都残存的一点暖意与希望彻底冻结。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如同无形的瘟疫,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迅猛的速度,吞噬着这座暂时偏安的城市。
“行在”之内,妥协、投降、乃至暗中与叛军媣和的论调甚嚣尘上,几乎成为主流。之前还只是观望的官员,此刻纷纷跳出来,指责灵武朝廷“穷兵黩武”,要求立刻遣使与史思明谈判,割地求和,甚至有人提出“奉太上皇正朔”,彻底与灵武决裂。代理蜀中事务的官员本就态度暧昧,在此氛围下,更是完全倒向了“行在”一派。
而剑南节度使崔圆,这位一直首鼠两端的实力派,其态度也发生了决定性的倾斜。他开始大规模调动兵马,名义上是“加强防务”,但其军队部署,隐隐有封锁北上通道、甚至威慑成都的意味。显然,在他看来,灵武朝廷经此大败,已然元气大伤,难成气候,是该考虑新的“出路”了。
杜丰面临的局面,瞬间恶劣到了极点。
之前那份弹劾他的奏章,此刻成了“行在”方面最好的发难借口。代理官员终于不再“查明真相”,而是直接下令,以“私募兵勇、图谋不轨”为由,要求杜丰立刻解散“砺锋营”,并交出所有兵械,本人则需“闭门思过”,听候审查!
与此同时,度支衙门也彻底撕破脸皮,不仅完全断绝了官仓对灵武前线的粮饷供应,更派兵查封了柳家商号在成都的几处主要仓库和店铺,扣押了大量物资,周福也被软禁在商号内,失去了自由。
风雨飘摇,砥柱将倾!
“丰儿!这……这可如何是好!”杜甫看着官府送来的措辞严厉的公文,气得浑身发抖,又惊又怒,原本就不佳的身体状况更是雪上加霜,连连咳嗽。
宗氏也是六神无主,只能紧紧抱着杜丰,泪流不止。
杜丰扶着父亲坐下,轻轻拍着他的背,眼神却冰冷如铁。他早已料到邺城一旦失利,蜀中必生大变,只是没想到,“行在”和崔圆动手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父亲,母亲,不必惊慌。”杜丰的声音异常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们不敢把我们怎么样,至少现在不敢。”
他分析道:“严世叔虽北上,但朔方军根基犹在,郭公威望仍在。陛下(肃宗)虽遭新败,但灵武朝廷法统尚存。他们若此时对我们下死手,便是彻底与灵武决裂,严世叔和郭公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现在,只是想逼我们就范,拔掉我们这颗钉子,切断蜀中对灵武的支持而已。”
“可是……‘砺锋营’……还有柳家的商号……”杜甫依旧忧心忡忡。
“‘砺锋营’不能交!”杜丰断然道,“那是我们最后的依仗!一旦交出,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看向侍立一旁的雷万春,“雷叔,营中情况如何?”
“回小郎君!”雷万春瓮声瓮气地答道,脸上横肉抖动,带着一股煞气,“营寨已按您的吩咐,加固完毕,粮草充足,弟兄们也都憋着一股劲!谁敢来犯,定叫他有来无回!”
“好!”杜丰点头,“传我命令,营门紧闭,加强警戒,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若官府派人前来,好言劝离,若敢强闯……格杀勿论!”
“是!”雷万春眼中凶光一闪,领命而去。他早就等着这一刻了。
安排好了武力对抗,杜丰开始着手破解政治和经济的围剿。他不能被软禁在此,必须打破这个僵局。
他首先动用了柳明澜锦囊中最后几条极其隐秘的关系,设法将一封密信送出了被软禁的宅邸。信是写给那位代理蜀中事务官员的,但内容却并非求饶或辩解,而是以一种近乎威胁的口吻,指出了他与崔圆之间某些不可告人的利益往来,以及其家族在江南的部分产业(这些信息部分来自柳明澜,部分来自杜丰自己的调查),并暗示若对方执意相逼,这些信息很可能“不小心”流传出去。
这是一招险棋,近乎讹诈。但杜丰判断,在这种混乱的局势下,对方必然投鼠忌器,不敢把事情做绝。
果然,密信送出后不久,官府派来“请”杜丰去问话的胥吏,态度明显软化了许多,在杜丰以“父病沉重,需随身侍奉”为由拒绝后,并未强行带走他,只是加强了宅邸外围的监视。
政治上的僵局暂时稳住,但经济上的封锁却依旧严酷。柳家商号被查封,资金链几乎断裂,“砺锋营”的供应也受到了影响。
杜丰不得不动用严武留下的那枚铁令和部分隐藏资源。他通过几条绝密的渠道,将一批之前分散隐藏的金银细软取出,由雷万春信任的心腹,化整为零,秘密采购粮食和必需品,绕开官府的封锁线,运往“砺锋营”。同时,他也开始尝试联系蜀中其他一些与柳家有旧、或对“行在”不满的中小商号,寻求合作,重新编织一条更隐秘的物资供应网络。
这个过程异常艰难和缓慢,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杜丰几乎不眠不休,调动着所有能调动的资源,应对着层出不穷的麻烦。他瘦了很多,眼眶深陷,但那双眼睛,却愈发深邃明亮,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雾。
就在杜丰于蜀中独力苦撑,几乎陷入绝境之际,一丝微光,终于穿透了厚重的阴云,悄然照了进来。
首先是一封来自江南的密信,通过一条连杜丰都未曾掌握的绝密途径,送到了他的手中。信是柳明澜写来的,字迹略显匆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闻北地惊变,蜀中危殆,心焦如焚。已说动家父,倾柳家之力,筹措钱三十万贯,粮五万石,由心腹家将押送,取道荆襄,秘密入蜀助君!首批物资不日即达,后续仍在筹措。江南诸事已定,澜当亲赴蜀中,与君共渡时艰!盼君坚守,待我归来!”
三十万贯!五万石粮!还有柳明澜亲自前来!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更是绝境中的强心剂!杜丰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他仿佛能看到,在遥远的江南,那个清雅坚韧的少女,为了他,正如何殚精竭虑,调动着庞大的家族力量,甚至不惜亲身犯险。
几乎与此同时,北方也传来了一个不算太好、但足以改变某些人判断的消息——史思明在火并安庆绪、夺取邺城之后,并未立刻挥师南下,反而忙于整合内部,清洗异己,其南下攻势暂时延缓了!
这个消息,让成都那些急于投降的“行在”官员,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高涨的投降气焰为之一滞。而崔圆的兵马调动,也明显放缓了下来,显然,史思明的“停滞”,让他也需要重新评估风险与收益。
压力,似乎稍稍减轻了一丝。
杜丰站在书房窗前,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连续多日的阴霾,似乎有了一丝放晴的迹象。
他知道,危机远未解除。史思明终究会南下,“行在”和崔圆的威胁依然存在。柳明澜的援助和史思明的暂时停滞,只是为他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他必须利用这个机会,巩固防线,整合力量,等待柳明澜的到来,也等待北方可能出现的转机。
他转身,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他需要给柳明澜回信,也需要重新调整“砺锋营”和情报网络的部署。
暗夜仍未过去,但微光已现。
砥柱虽倾危,却仍未倒塌。
他提起笔,目光沉静而坚定。
这盘棋,还有得下。而他,绝不会轻易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