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澜的灵武之行,注定不会平静。她携带着杜丰的亲笔奏疏、蜀中钱粮清单、北方军情密报,以及那份沉甸甸的、为蜀中新政辩白的责任,在一队精干“纸鸢”队员的护卫下,穿越尚未完全平定的关中之地,终于抵达了肃宗皇帝的行在——灵武。
此时的灵武,虽为临时都城,却已汇聚了帝国残存的精华与无数复杂的心思。北伐的失利、藩镇的坐大、朝臣的党争,以及杜丰这个异军突起的蜀中势力,都让这座塞上孤城笼罩在一种焦虑而压抑的氛围中。
柳明澜的到来,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她并未以杜丰未婚妻的身份招摇,而是持着“剑南道兵马副使、援剿诸军事杜丰特使”的正式关防,下榻在驿馆。其清丽绝伦的容貌、从容不迫的气度,以及身后那些眼神锐利、纪律严明的护卫,立刻引起了各方关注。
觐见肃宗的过程,充满了无形的刀光剑影。
金殿之上,文武肃立。柳明澜盈盈下拜,口称万岁,声音清越,举止得体,丝毫不因身处天威之下而露怯。
肃宗看着阶下这位名动江南的柳家才女,如今更是蜀中实际掌控者的代言人,心情复杂。他嘉勉了杜丰支援太原、献上永王逆证的功劳,但随即,便有御史出列,言辞犀利地弹劾杜丰在蜀中“擅改祖制,清丈田亩,扰动地方”、“私募兵勇,其‘砺锋营’超逾规制”、“更以‘兴业社’之名,垄断商利,与民争利”,甚至隐晦提及杜丰“年少骤贵,恐非国家之福”。
句句诛心,直指杜丰权柄过重,有割据之嫌。
殿内气氛瞬间凝滞。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柳明澜身上,想看看这个女子如何应对。
柳明澜缓缓抬起头,脸上并无惊慌,反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悯与坚定。她先向肃宗深深一礼,然后转向那位御史,声音清晰而沉稳:
“陛下明鉴,诸位大人容禀。所谓擅改祖制,实因旧制崩坏,豪强兼并,百姓流离。杜参军在蜀中清丈田亩,乃为均平赋役,使耕者有其田,国库得其实。若此为罪,则天下嗷嗷待哺之民,其罪何人?”
“所谓私募兵勇,‘砺锋营’前身乃为护卫行在、剿匪安民而设,将士皆登记在册,受节度使府与参军衙门双重节制。太原城下,雷万春将军与数百‘砺锋营’壮士血战殉国,力保孤城不失!若此等忠勇之士为‘私募’,则敢问大人,何为官军?何为忠义?” 她提及雷万春,声音微哽,殿中不少武将闻言,皆露戚容。
“至于‘兴业社’,” 柳明澜语气转为铿锵,“乃联合蜀中商贾士绅,为‘以工代赈’,安顿流民数十万,修缮水利,畅通道路。非但与民争利,实为与民造福!若无‘兴业社’,蜀中早已饥民遍野,盗匪蜂起,何来今日之稳定,何来支援北伐之钱粮?”
她句句在理,掷地有声。随即,她命随从呈上带来的物件——不是金银珠宝,而是数卷质地优良、色泽微黄的“蜀江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据图表。
“此乃蜀中去岁至今,田赋增收、商税倍增、流民安置、军械产出之详实数据,皆记录于此‘蜀江纸’上,清晰可查,绝无虚言!” 柳明澜朗声道,“杜参军常言,‘乱世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蜀中所为,一切皆为大唐社稷,为北伐平叛!若固守陈规,坐视地方糜烂,百姓困苦,才是真正辜负陛下厚望,辜负天下民心!”
她最后转向肃宗,深深拜伏:“陛下!杜参军与蜀中军民,一片赤诚,天地可鉴!但求陛下信之,用之!则北伐可成,中兴有望!”
一番话语,有理有据,有情有义,更以确凿的数据和实物(蜀江纸)作为支撑,将那些弹劾驳斥得体无完肤。殿中不少中立甚至原本对杜丰心存疑虑的大臣,也不禁微微颔首。
肃宗看着殿下不卑不亢的柳明澜,又看了看那卷记录详实的“蜀江纸”,心中亦是震动。他深知朝廷如今离不开蜀中的钱粮支援,更忌惮杜丰已然坐大的事实。此刻强硬打压,绝非良策。
“柳卿家请起。” 肃宗终于开口,语气缓和了许多,“杜爱卿与蜀中将士之功,朕心甚慰。些许流言,朕自有明断。蜀中事宜,仍委杜爱卿权宜处置,务必保障北伐供应,安定地方。”
他没有完全满足杜丰的所有潜在要求,但明确了杜丰在蜀中的主导权,这已是现阶段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柳明澜心中暗松一口气,知道第一关算是过了。她再次叩首:“臣女代杜参军,谢陛下信任!蜀中定当竭尽全力,以报君恩!”
退朝之后,柳明澜并未停歇。她凭借柳家旧有的人脉和“隐刃”提前铺设的关系,开始秘密拜访郭子仪等军中重臣,以及一些较为开明的文官。她不着痕迹地展示蜀中的实力与潜力,传达杜丰“忠于社稷而非忠于某个人”的立场,以及对于彻底平定叛乱、重建大唐的宏伟构想。
她的智慧与风采,她对时局的洞察,以及对杜丰毫无保留的支持,给许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一股理解乃至同情杜丰处境的声音,开始在灵武朝堂暗中滋生。
而柳明澜带去的“蜀江纸”,更是以其优良的品质和清晰的数据呈现能力,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相比于笨重的竹简和易损的麻纸,“蜀江纸”无疑代表着更先进的生产力和信息传递方式。肃宗甚至下令,以后部分重要文书,可试用此纸抄录。
柳明澜的灵武之行,如同一场精心策划的外交风暴。她以女子之身,于庙堂之上舌战群臣,不仅成功化解了朝廷对杜丰的信任危机,更巧妙地将蜀中的“新政”成果与“忠诚”形象捆绑在一起,展示于人前。同时,她带来的“蜀江纸”,也作为一种无声的宣言,预示着蜀中在杜丰带领下所蕴含的、超越这个时代的潜力。
蜀中,杜丰很快收到了柳明澜通过安全渠道传回的密报。
得知她在灵武的出色表现,杜丰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他知道,柳明澜此行,为他在政治上赢得了至关重要的喘息空间和合法性背书。
“明澜不负所托。” 他对苏瑾道,“朝廷短期内应不会再刻意刁难。但我们不能放松。内部整顿需加快,尤其是吏治和军备。另外,‘蜀江纸’的产量要再提升,不仅要满足己用,更要将其作为我们与外界交流、施加影响的重要工具。”
苏瑾点头称是,又道:“公子,柳娘子在信中还提到,朝廷对史思明用兵之意渐浓,郭元帅似有秋季用兵之议,希望我们能予以配合。”
杜丰走到地图前,目光投向河北:“这是必然。史思明经太原之败,内部不稳,正是用兵之机。告诉郭元帅,蜀中钱粮军械,定当如期送至。另外,让张顺的‘纸鸢’,加强对史思明内部动向的侦察,尤其是其与回纥、契丹等部的联络,务必掌握清楚!”
灵武的波澜暂息,但更大的军事行动已在酝酿。杜丰知道,属于他的时代,真正的考验,即将随着北伐的号角,再次降临。而他必须确保,当那一刻到来时,蜀中这块历经淬炼的“砥柱”,能够爆发出决定战场胜负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