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老师,您知道边疆最大的自然灾害是什么吗?”
高育良摇头:“不知道。”
祁同伟语气平静:“干旱。”
高育良一脸疑惑:“那你刚才说洪涝……?”
祁同伟继续说道:“除了干旱,雪灾、风雹、沙尘、低温冻害这些也都很常见。”
“洪涝虽然不是最严重的,但也是主要的自然灾害之一。”
“我刚才也说了,农业始终要看老天爷脸色。”
“就算再现代化,也逃不开天灾的影响。”
“要是遇上极端情况,很可能是颗粒无收。”
屋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干旱时期尚能依靠平日修建的水利设施,一旦遭遇洪水……人都忙着逃命去了,田里的作物也只能舍弃了。洪灾、霜冻、冰雹、沙尘暴……各种自然灾害听得大家心里发慌。
祁同伟神色认真地说:“老师,您这是在帮他们争取援助项目。既然是做善事,那就得做扎实。”
“帮农民解决后顾之忧,其实对我们也有好处。”
“再说,边疆地区资源丰富,瓜果种类多、品质好,也是我们集团未来发展的重点区域之一——当然前提是物流系统得跟得上!”高育良心中一动:“你是想把农村的供销合同模式复制到那边去?”
祁同伟点点头:“没错,我们要想长期发展,就得让他们明白,跟着我们干,能赚到钱。”
“而且是稳定地赚到钱。”
“只要签了合同,我们就会先支付三分之一的定金。”
“还会为他们购买农业保险,其实这也是为了降低我们自身的风险。”
“可以说,这是双赢。”
“五千万听起来不少,但摊到每家每户头上,其实也并不多。”
“不过嘛……”
高育良立刻追问:“不过什么?”
祁同伟坦率地说:“不过,要做就得做到最好。”
“不能出现各种各样的麻烦事。”
高育良皱眉:“麻烦事?”
祁同伟干脆地说:“我们的合作初衷是好的,真正让人担心的不是项目本身。”
“最怕的就是有人把好好的政策执行偏了。”
高育良苦笑着看了他一眼:“只要你这个项目挂上你的名字,我敢说从上到下,不会出大问题。”
祁同伟惊讶地说:“老师,您这说得太夸张了吧?”
高育良叹气道:“同伟,你到现在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影响力有多大啊。”
“你关心的事,自然会有人盯着,监督着。”
郝文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意思?”
高育良指着祁同伟说:“这位可是财神爷啊。”
“谁要是让他不高兴了,后果可不好说。”
郝文一听,顿时有些惊讶。
祁同伟却耸耸肩:“钱我借出去了,那就是国家的事了。”
“我可不管他们怎么用。”
郝文大吃一惊,难道……祁主任已经给东大放款了?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祁同伟,又看向郝大秘。他现在急需领导的暗示。
但高育良什么也没说。
有些事,该明白的人自然明白,不该知道的也不必知道。
如果郝文想不通,那就得多锻炼锻炼。
怪不得别人。
祁同伟笑了笑:“老师,您就别夸我了。”
“您来这边,是来考察工作的吧?”
高育良没好气地说:“你这小子,真会打太极。”
他随即认真地问:
“最近工作怎么样?”
祁同伟回答道:“最近还不错。前一阵子,我们组织的收割机队伍刚回来。”
“这一个月,每人平均赚了两三千。”
高育良一愣:“你们去年也这么做过吗?”
祁同伟解释说:“去年那次和今年不同。去年主要是秋收,夏收没赶上——那时候我还没调过来。”
“今年肯定也安排了秋收。”
“辛苦一个月,能抵得上一整年的收入,农民当然愿意干。”
高育良好奇地问:“那今年和往年有什么不同呢?”
祁同伟点头:“有三点不同。”
“首先,这次我们统一办齐了专业的操作证件。”
“去年是特殊情况,有证没证其实差别不大,但有总比没有强。”
“其次,我们的队伍能顺利开展工作,也是因为去年留下好好口碑。”
“再一个,愿意用收割机的人比去年多了些。”
“大概多了十分之一。”
高育良微微一怔:“十分之一?”
祁同伟肯定地点头:“对,十分之一。”
“我和司机们聊过,他们说现在虽然是夏收,但找机器收割的老人比去年多了不少。”
高育良缓缓点头:“看来,外出打工的人确实不少啊。”
祁同伟随口说道:“联产承包责任制极大地调动了农民的积极性,让他们不再被土地紧紧束缚。”
“很多人都选择到城里打工去了。”
“在江淮和中原两个省份尤其明显,咱们吕州也有不少人去了京州、姑苏和松江。”
自古以来,东大的职业都是世袭的。
你父亲做什么,你多半也会做什么。
这种状况直到唐朝实行科举制度后才有所改变。
但从那以后,基本上就没再发生太大变化。
明清时期实行的军户制度更是将这种体制彻底固化,即使到了现代也变化不大。
顶工制度其实就是两千多年来的一种延续。
直到改革开放之后,这种传统才真正被打破。
农民可以离开土地自由流动,有机会接受更好的教育,也自然有了改变命运的可能。
虽然这种机会并不大,但因为基数庞大,所以还是有不少农民最终变成了新市民。
如今,祁同伟仅仅通过一个数据,就察觉到了这股社会潮流的到来。
高育良问道:“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祁同伟思索了一下说:“从国家层面来说,这是件好事。但对那些离乡背井去打工的农民来说,未必轻松。”
“想赚钱,就得离开父母,或者离开自己的孩子……”
“对当地的地方正府来说,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无论什么时候,人口都是最核心的资源。”
“如果大家都往外跑,就容易造成‘空城’的现象。”
“不过,这话说得有点远了。”
高育良神情认真地说:“不,一点都不冤,你的提醒非常关键!”
“我们吕州可是农业大市,如果不发展出自己的特色产业,很可能会被周边城市把人都吸走了!”
高育良看着祁同伟的眼神里透着一丝复杂。
他没想到祁同伟能看得这么深,这么远。
去年他一直在处理宁家的事,直到今年才开始着手之前搁置的工作。
他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但始终没想明白。
直到和祁同伟谈过之后,才突然意识到,那种不对劲其实就是吕州正在慢慢“空心化”。
其实道理很简单,吕州的农民在家门口挣不到钱,只能外出谋生。
而汉东省的人打工,不是去京州,就是姑苏,或者松江。
这几座城市几乎把汉东各地的人才都吸引走了。
再远的地方?
汉东人压根就不感兴趣!
毕竟祖祖辈辈都在这里,松江已经是能接受的极限距离了。
祁同伟解释说:“这其实是一种经济发展的自然现象。”
“就拿我们二王村来说,能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一方面靠大家的努力,另一方面也离不开小桥镇甚至整个流水县的支持。”
“可以说,二王村几乎集中了全镇的劳动力。”
“对周边的村子来说,二王村就是一个巨大的‘吸盘’。”
“但这种‘吸盘’效应和大城市吸引人口是不一样的。”
“因为从流水县到二王村打工,离家很近。”
“哪怕周末都能回家看看。”
“要是去外地打工,那就完全不同了。”
“别说每周回去,就算一年都难得回一次。”
高育良连连点头:“农民确实不容易啊!”
“我们吕州可不能变成空城。”
“同伟,就靠你了!”
祁同伟一脸疑惑:“老师?”
高育良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神情认真地说:“刚才的谈话,我总结出了两点。”
“第一,农民外出打工是大势所趋。”
祁同伟点头:“对那些不甘于现状的农民来说,打工确实是一个现实的选择。”
“虽然能多赚点钱,但代价也很明显,就是和家人分离。”
高育良表示赞同:“如果我们不能给农民提供更好的选择,他们就会被松江、京州、姑苏这些大城市吸引走。”
祁同伟完全认同:“确实如此。”
高育良一拍大腿:“要想留住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创造就业机会,让农民在家门口或者附近就能找到工作。”
祁同伟苦笑着说:“老师,我明白您的意思。”
“但丰收集团目前也没办法吸纳那么多人啊。”
高育良一挥手:“你这不是没用心!”
“你手里有那么多技术,随便拿出一样,都能让人眼前一亮。”
“现在空调可是热销产品,价格也不低。”
“不过,经营空调的厂商数量有限。”
“要不,你从这个方向考虑一下?”
直到此刻,高老师才终于亮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祁同伟忍不住笑了笑,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老师,您也太高看我了吧?”
吕州这么大的地方,他得创办多少家企业,才能把人才都留下来?
祁同伟对自己的能力有清晰的认知,他并不缺乏自信,但也不是盲目自信的傻瓜,他从不主动找麻烦。
每天自我反省、保持清醒才是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