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阳光透过破旧的窗纸,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清河缓缓收功,吐出一口浊气。经过半日的调息,内腑的震荡感已基本平复,经脉的损伤也在丹药和《养身诀》的双重作用下好了七八分。只是昨夜强行突破地煞漩涡、以及抵抗那邪异精神冲击所带来的精神上的疲惫,却非一时半刻能够消除。
他推开窗户,南城喧嚣的声浪混杂着各种气味扑面而来。与昨日相比,这喧嚣中似乎隐隐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远处污水河方向,依稀可见几队穿着皂隶服色的官差在巡逻,更有一些眼神锐利、气息精悍的便装人员穿梭于街巷,看似随意,实则目光如炬地扫视着过往行人。显然,昨夜“秽血煞纹”引动的地脉异动,已然惊动了青霖城的官方力量。
李清河心中凛然。情况比他预想的更复杂。必须尽快从柳老汉那里获取信息,然后决定下一步行动。他整理了一下衣衫,确认那枚百川书院的木牌和巡天司令牌都贴身藏好,又将几乎断裂的《养身诀》残卷用油布仔细包裹,这才下楼。
客栈掌柜依旧在柜台后打盹,对昨夜的风波似乎一无所知。李清河走出客舍,刻意绕开污水河方向,向柳家所在的后院走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压抑感,连平日喧闹的市井之徒,交谈声都低了几分。
来到柳家那间低矮的厢房外,李清河轻轻叩门。
“谁呀?”屋内传来柳小蛾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似乎刚刚哭过。
“柳姑娘,是我,李清河。”
房门很快打开,露出柳小蛾苍白憔悴的脸庞,一双大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见到李清河,她嘴唇翕动,未语泪先流。
“柳姑娘,你这是……”李清河心中咯噔一下,涌起不祥的预感。
“李大哥……”柳小蛾哽咽着让开门,“我爹……我爹他……今天早上,去了……”说完,再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李清河如遭雷击,僵在门口。虽然料到柳老汉病重,却没想到竟如此突然!他昨日才以气息为其疏导,虽知杯水车薪,却也以为能稍延时日,怎会一夜之间就……
他快步走进屋内,只见板床上,柳老汉静静地躺着,身上盖着一块白布,已然气息全无。屋内弥漫着死亡的沉寂和未散尽的药味。
“怎么会……这么突然?”李清河声音干涩。他昨日感知柳老汉生机虽弱,却也不至于立刻油尽灯枯。
柳小蛾抹着眼泪,泣不成声:“昨天后半夜……爹突然咳得厉害,还……还吐了黑血……然后就……呜呜……郎中说,是痨病攻心,没救了……”
吐黑血?李清河眼神一凝。痨病咯血常见,但吐黑血……这更像是体内郁积的阴毒秽气突然爆发反噬的征兆!难道……与昨夜“秽血煞纹”的异动有关?那煞纹与柳老汉体内的病气同源,煞纹爆发,引动了病气?
他强压心中震惊,走到床边,轻轻掀开白布一角。柳老汉面色青黑,嘴唇紫绀,死状颇为狰狞,尤其眉心处,隐约有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黑气萦绕不散!这绝非普通痨病之死!
“柳姑娘,昨日我为老伯疏导后,他可曾说过什么?或者,有无异常?”李清河沉声问道。
柳小蛾努力止住哭泣,回忆道:“爹昨天……气色好像好了点,还喝了半碗粥。晚上我煎药时,他还说……说心里好像松快了些。可到了后半夜……就……”她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昨夜地动的时候,爹好像……好像特别害怕,嘴里含糊地念叨着什么‘染坊’、‘报应’……然后就猛地咳嗽起来……”
染坊!报应!
李清河心中雪亮!柳老汉的死,绝对与那“秽血煞纹”有关!他常年受其煞气侵蚀,昨夜煞纹异动,气息交感,瞬间引爆了他体内积郁的阴毒!而他临死前念叨的“染坊”,正是那条巷子废弃染坊的旧事!他知道!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柳姑娘,节哀。”李清河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老伯可曾留下什么话?或者,有无什么……特别的东西?”
柳小蛾摇摇头,泪眼婆娑:“爹没留下什么话……东西也都是一些破旧家什……”她忽然顿了顿,走到墙角一个破旧的木箱前,翻找片刻,拿出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爹以前偶尔会看着这个发呆,说是什么……旧账本,也没啥用,就是舍不得扔。”
旧账本?李清河心中一动。柳老汉一个在义庄和码头帮工的人,会有什么要紧的账本?他接过包裹,入手沉甸甸的,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本页面泛黄、边缘破损的线装册子,封面上用拙劣的笔墨写着《染坊杂记》四个字。
他轻轻翻开,册子前半部分确实是一些染料的采购、布匹的浸染记录,字迹潦草。但翻到后半部分,字迹忽然变得工整而急促,记录的内容也让李清河瞳孔骤缩!
“……甲子年,七月初三,东家不知从何处得来一方血玉残片,形制古拙,嘱余以秘法‘血髓’浸染一批贡缎,言可增色添香,利市三倍……余观那玉片,邪气森森,心中不安……”
“……七月初七,浸染之夜,玉片入缸,清水顿成血污,异香扑鼻,然缸中布匹尽成暗红,触之冰寒刺骨!参与伙计皆感头晕目眩……东家大喜,谓得异宝……”
“……七月十五,夜半,染坊地底传来异响,如万鬼哭嚎!次日,参与浸染之伙计三人暴毙,浑身青黑,七窍流血!余大惧,劝东家罢手,东家不听,反斥余危言耸听……”
“……八月初一,贡缎送入郡守府……是夜,染坊大火,东家一家及知情伙计尽数葬身火海!余那夜恰巧归家探亲,侥幸得脱……然自此,染坊旧址邪祟频出,无人敢近……余隐姓埋名,惶惶不可终日,然体内寒气日重,知是那夜沾染邪气之报应矣……”
记录到此戛然而止,最后几页字迹颤抖,满是恐惧与悔恨。
李清河合上册子,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哪里是什么杂记,分明是记录那“秽血煞纹”(血玉残片)来历和一场惊天惨案的证词!甲子年,那是六十年前!这煞纹竟是当年染坊东家用来染制贡缎的邪物,因此害死了无数人命,最终引来灭门之祸!而柳老汉,竟是当年的幸存者之一!他体内的阴寒秽气,正是当年沾染所致!
难怪他久病不愈!难怪他临死前念叨“染坊”和“报应”!这煞纹被深埋地底六十年,煞气不散,反而愈发精纯暴戾!昨夜异动,恐怕不仅仅是偶然,或许与某些势力(如影阁)的挖掘有关,而柳老汉作为气息相连的“宿体”,首当其冲,被瞬间抽干了生机!
这小小的册子,牵扯出的是一桩尘封甲子的秘辛,以及那方“秽血煞纹”的恐怖威力!它竟然曾是进贡给郡守府的东西?那场大火是意外,还是……灭口?
“柳姑娘,这本册子,可能暂时借我一观?”李清河郑重问道。此物关系重大,或许能揭开更多谜团。
柳小蛾虽不明所以,但见李清河神色凝重,点了点头:“李大哥你看就是,反正也没啥用了。”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嚣张的呼喝声!
“就是这家!给老子搜!柳老头肯定藏了东西!”
是王老五的声音!还有张扒皮的人!他们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李清河脸色一变,迅速将册子塞入怀中。柳小蛾更是吓得脸色惨白。
“砰!”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以王老五为首,四五个彪形大汉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一名穿着绸衫、三角眼、留着两撇鼠须的干瘦中年男子,眼神阴鸷,正是南城一霸张扒皮!
张扒皮目光扫过床上的尸体,又落在脸色苍白的柳小蛾和李清河身上,阴恻恻地道:“柳老头死了?倒是便宜他了!小蛾子,你爹临死前,有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比如……一本破册子?”
柳小蛾吓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
李清河上前一步,将柳小蛾护在身后,平静道:“张老板,人死为大,有何事不妨慢慢说。”
张扒皮三角眼一眯,打量了李清河几眼,冷笑道:“哟,又是你这外乡小子?怎么,柳老头死了,你想替他出头?识相点,把柳老头藏的东西交出来,不然……”他身后几名打手狞笑着上前一步。
李清河心知无法善了,暗中运转气息,准备随时出手。怀中的百川书院木牌或许能震慑寻常地痞,但对张扒皮这种地头蛇,效果难料。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清冷的声音自院外响起:
“张扒皮,你好大的威风!青天白日,强闯民宅,威逼孤女,当我青霖城的王法不存在吗?”
众人回头,只见院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名身着青色劲装、腰佩长刀、神色冷峻的年轻男子。男子身后,跟着两名同样装束、气息精悍的随从。他们的衣角上,绣着一个淡淡的、书籍与流水交织的徽记!
是百川书院的人!而且看其气势,绝非普通护卫!
张扒皮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原……原来是书院执法队的爷!误会,都是误会!小人只是……只是来吊唁柳老哥……”
“吊唁需要带这么多人?需要踹门?”青年男子目光如刀,扫过张扒皮等人,“立刻滚!再让我看见你骚扰柳家,后果自负!”
“是是是!小人这就滚!这就滚!”张扒皮冷汗直流,连连哈腰,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跑了,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青年男子这才走进院子,目光落在李清河身上,微微颔首:“阁下便是李清河?夫子有令,请阁下往书院一叙。”
李清河心中一震。岑夫子这么快就找来了?而且时机如此巧合?是斗笠客通知的,还是书院一直在关注此事?
他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柳小蛾,又摸了摸怀中的《染坊杂记》,知道南城这滩浑水,已非久留之地。百川书院,或许是目前最安全的去处,也是揭开谜团的关键所在。
“有劳兄台。”李清河拱手道,又对柳小蛾温言道:“柳姑娘,你好生安葬老伯,若有难处,可去……百川书院寻我。”他留下了书院的名称。
柳小蛾茫然地点点头。
李清河深吸一口气,跟着那名青年执法队员,走出了小院。阳光刺眼,南城的喧嚣依旧,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正式踏入了青霖城风云变幻的漩涡中心。那本《染坊杂记》和其中的秘密,将引领他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