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李清河如常在藏书阁劳作,心绪却已飞向午后将赴的文渊阁之约。苏文轩屡次示好,其意难测。《金石谱》的诱惑与潜在的风险交织,令他不得不慎。但正如他所想,一味潜藏并非良策,有时需主动涉足浑水,方能摸清深浅。
午后,他将手头事务料理妥当,向执事告假片刻,整理了一下灰扑扑的杂役服,深吸一口气,向着位于书院内院深处的文渊阁走去。内院与外院氛围迥异,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奇花异草点缀其间,气息更加清灵充沛,往来学子皆身着月白或青色正式院服,气度沉静,见到他这杂役打扮,虽无轻视之色,却也难免多看一眼。李清河眼观鼻,鼻观心,步履沉稳,依照路牌指引,来到一座飞檐斗拱、被翠竹环抱的三层阁楼前。匾额上“文渊阁”三字,铁画银钩,隐隐有光华流转,显然非寻常笔墨。
通报姓名后,一名值守弟子引他入内。阁内空间不如藏书阁开阔,却更显精致静谧,书香混合着淡淡檀香,沁人心脾。书架皆是上等紫檀,典籍摆放井然有序,多为线装善本、孤本抄卷,气息古朴厚重。苏文轩正临窗而坐,手捧书卷,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月白院服上投下斑驳光影,更衬得他气质温润如玉。
“苏师兄。”李清河上前行礼。
苏文轩放下书卷,含笑示意他坐下:“李师弟来了,不必多礼。尝尝这新沏的云山雾尖。”他推过一盏清茶,茶香袅袅。
“谢师兄。”李清河依言坐下,浅啜一口,只觉唇齿留香,一股清灵之气润泽肺腑,竟是难得的灵茶。他心中暗凛,苏文轩的待遇,远超普通内院弟子。
“师弟近日可好?听闻前番风波已了,可喜可贺。”苏文轩语气随意,如同闲话家常。
“劳师兄挂心,全仗书院公正,陈师兄秉公处理,弟子方能洗刷不白之冤。”李清河谨慎应答。
苏文轩点点头,目光掠过李清河的双手,似是无意道:“师弟终日与书卷为伍,这双手却不见粗糙,反显莹润,看来师弟的‘养身’之法,颇有独到之处。”
李清河心中微震,知他眼力毒辣,看出自己修炼有异于常人,面上不动声色:“师兄谬赞,不过是些家传的粗浅呼吸法门,强身健体而已,登不得大雅之堂。”
“强身健体便是根本。”苏文轩不再深究,从案几旁取过一本用蓝布包裹、边角磨损严重的线装书册,递了过来,“这便是那册《金石谱》残卷,乃前朝一位博学大儒游历四方所录,内中有不少古符印鉴的拓片与考释,虽非道法秘传,于考据金石、辨识古物,却大有裨益。我想着师弟或会感兴趣。”
李清河双手接过,触手便觉一股沧桑厚重的气息扑面而来,书页泛黄脆弱,显然年代久远。他小心翻开,只见内中果然是用工笔细致摹绘的各种金石铭文、符印拓片,旁有蝇头小楷注释,考据源流,辨析字形。他快速浏览,心脏不由加速跳动——在中间一页,他看到了一个极其眼熟的扭曲符文拓片!那符文的走势、结构,与他记忆中“秽血煞纹”残片上的核心纹路,至少有七分相似!旁边的注释写道:“此纹见于西山古战场出土一残甲,疑为上古‘祭’纹变体,有聚煞、封灵之效,多用于邪异祭祀,凶险异常……”
西山古战场!上古“祭”纹变体!聚煞封灵!每一个词都如同重锤,敲击在李清河心头!这几乎证实了“秽血煞纹”的古老与邪异来历!他强压激动,不动声色地继续翻看,又见其后几页有关于几种镇压、净化煞气古符的记载,虽残缺不全,却提供了宝贵思路。
“如何?可还入眼?”苏文轩慢悠悠品着茶,观察着他的反应。
李清河合上书册,深吸一口气,面露钦佩与感激:“开卷有益,弟子受益匪浅!此书记载广博,见解精深,尤以对古符源流的考辨,令人茅塞顿开。多谢师兄厚赐!”他言辞恳切,这份感激半是真心的。
苏文轩微微一笑:“师弟喜欢便好。学问之道,博观约取。这些杂学,看似无用,有时却能于细微处见真章,解不惑之疑。”他话锋一转,似是无意间提起,“说来也巧,前日我随孙师叔整理兰台旧档,见到一册前朝御史的行程札记残本,内中提及甲子年曾密查青霖郡守林天南贪墨案,案卷中似有提及一种邪异贡缎,与某种古符文有关,可惜关键处残缺,难以窥得全貌,引为憾事。”
李清河心中巨震,手中茶杯险些不稳!苏文轩果然知道!他不仅知道甲子旧案,知道邪异贡缎,甚至可能猜到自己正在追查此事!他此刻提及,是暗示?是交换?还是警告?
他稳住心神,故作惊讶:“哦?竟有此事?甲子旧案牵连甚广,没想到还与古符文有关,当真匪夷所思。可惜案卷残缺,真相难明了。”他避重就轻,不敢接茬。
苏文轩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笑道:“是啊,尘封旧事,如云如烟。倒是师弟,年纪轻轻,心性沉稳,好学不倦,实属难得。书院近日欲遴选一批勤勉弟子,协助勘校一批新收的南疆舆图与风物志,其中颇多奇闻异事,师弟若有兴趣,我可代为举荐。”
又是抛出新饵!南疆舆图?风物志?这与丙戌仓、古符文似乎风马牛不相及,苏文轩意欲何为?李清河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露出向往之色:“南疆风物奇异,弟子心向往之。只是弟子学识浅薄,恐难当勘校重任,且目前藏书阁差事尚未纯熟,不敢好高骛远。师兄美意,弟子心领,容弟子再历练些时日。”他再次婉拒,姿态放得极低。
苏文轩闻言,也不勉强,笑了笑:“师弟谨慎,也是好事。也罢,此事日后再说。这《金石谱》师弟可带回细读,若有不解,可再来寻我。”
“多谢师兄!”李清河起身,郑重行礼,将《金石谱》小心收好。此行目的已达,甚至远超预期,他不敢久留,以免言多必失,便借口还需回藏书阁当值,告辞离去。
苏文轩送至阁口,望着他消失在竹林小径的背影,脸上的温润笑容渐渐收敛,化为一丝深邃的思索。他低声自语:“凡尘脉……观气之能……对古符如此敏感……李清河,你究竟是无意卷入,还是……天命使然?甲子年的因果,又要开始轮回了么?”他转身回阁,指尖无意识地在书案上划过一个复杂的符文,与《金石谱》中那“祭”纹变体,隐隐相似。
李清河快步离开文渊阁,直到回到藏书阁熟悉的书架间,才稍稍松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与苏文轩的交谈,看似平和,实则步步惊心。对方显然知晓极多内情,言语间机锋暗藏,不断试探引导。《金石谱》是甜头,也是诱饵;甲子旧案的提及是提示,也是警告;南疆舆图的邀请,更是迷雾重重。
但他也获得了至关重要的信息——确认了“秽血煞纹”与上古邪祭有关,并得到了可能克制煞气的古符线索!苏文轩为何要给他这些?是借他之手探查什么?还是认为他这“凡尘脉”是解决此事的关键?
无论如何,他不能完全按照对方的步调走。丙戌仓之行,必须尽快!月晦之夜,就在后天!
接下来两日,李清河表面一切如常,暗中则加紧准备。他反复研读《金石谱》中关于镇压、净化煞气的古符记载,虽无灵力绘制,但其中蕴含的“理”——如“以正克邪”、“以清化浊”、“导气归元”等理念,却与《养身诀》的调和之道隐隐相通。他尝试在心中观想那些符文结构,体悟其意境,虽无法力加持,却也能让心神更加清明坚定,对阴煞之气的排斥感增强了几分。
同时,他通过观察井水气息,确认月晦之夜(明日)子时前后,地气最为沉滞收敛,应是探查丙戌仓的最佳时机。他计划借口身体不适,提前歇息,子时前后悄然潜出书院。路线已规划好,需避开巡夜弟子,借助阴影潜行。
月晦之夜,天色如墨,星月无光。亥时末,李清河确认同屋的石头已熟睡,便悄无声息地起身,换上一身深灰色紧身衣物(用旧院服改的),将必备之物(火折子、一小包朱砂粉——取自藏书阁画符材料,聊胜于无;几块干粮)贴身藏好,深吸一口气,如同狸猫般滑出勤学斋,融入沉沉的夜色中。
书院内一片寂静,唯有风声穿过竹林。李清河将“观气”之能催发到极致,感知着周围气息流动,避开一队队巡夜弟子灯笼的光晕和脚步声,专挑偏僻小径、墙根阴影前行。他对书院地形已极为熟悉,加之气息内敛,行动迅捷无声,竟有惊无险地潜至靠近南墙的一处废弃园圃。此处围墙稍矮,且有老树依傍。
他屏息凝神,确认墙外无人,手足并用,灵敏地攀上墙头,翻身落下,轻巧落地,已身处书院之外。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南城特有的浑浊气息。他不敢停留,依着脑中地图,专挑黑暗无人的小巷,向着污水河下游、丙戌仓的方向疾行而去。
越靠近目的地,空气中的腥臭污浊之气越浓,那丝熟悉的阴寒煞气也愈发清晰。周围屋舍破败,灯火寥落,仿佛被遗忘的角落。根据记忆和地图,他很快找到了那片位于污水河岔口附近的废弃仓区。残垣断壁,荒凉死寂,连野狗都不愿在此停留。
他伏在一堵断墙后,全力运转“观气”,仔细感知。果然,月晦之夜,此地煞气虽依旧浓重,却不再如月圆时那般躁动不安,而是如同沉睡的毒蛇,盘踞在丙戌仓及其下方地脉中,气息沉滞内敛。仓区周围,并未感知到明显的人类气息,但有几处角落,残留着极淡的、属于“影阁”杀手那种阴冷锋锐的“印记”,说明近期有人在此活动过,但此刻似乎并不在。
时机正好!李清河心中一定,屏住呼吸,借助断壁残垣的掩护,如同鬼魅般向那片煞气最浓郁的中心——丙戌仓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