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的指尖还沾着泥土的潮气,顺着地碑观察窗的边缘轻轻抹过。
玻璃内侧凝着层细密的水珠,像谁在上面蒙了层雾蒙蒙的纱,将地下那块刻满声波纹路的黑板衬得影影绰绰。
她俯下身,额头几乎贴上冰凉的玻璃,听见扬声器里传来《终声》的片段——那是她用童年日记本灰烬烧制成陶片时录制的白噪音,此刻却因湿度波动,在\"沙沙\"声里渗出细碎的杂音,像极了周慧敏从前用橡皮擦拭作业本时的响动。
\"该换防潮棉了。\"她嘀咕着直起腰,指尖刚触到设备箱的锁扣,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吱呀\"声。
转头时,石凳上那个蜷缩的身影让她呼吸一滞——周慧敏裹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外套搭在膝头,整个人歪向石凳一侧,下巴抵着锁骨,半张脸埋在阴影里。
她手里还攥着那截粉笔,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脚边放着只空塑料水杯,杯底沾着几点泥星。
林野快步走过去,蹲在石凳前时,膝盖压到了潮湿的草叶。
她解下自己的薄外套,轻轻搭在母亲肩上,指尖却在触到对方掌心的瞬间顿住——粉笔被攥得发烫,几乎要灼伤她的皮肤,周慧敏的指缝间渗出淡淡红痕,像握着块烧红的炭。\"妈...\"她轻声唤了句,试着掰开那只僵硬的手,可刚碰到粉笔尾端,沉睡的老人突然惊觉般攥紧,指甲几乎掐进她腕骨。
\"还没改完。\"周慧敏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却又没聚焦在任何地方。
林野被攥得生疼,却没挣扎,只顺着她的力道凑近:\"改什么?
我帮你。\"老人的目光在她脸上游移片刻,忽然泄了力气,手指慢慢松开,粉笔\"啪嗒\"掉在两人中间的泥地上:\"野的字...总写错。\"
林野喉头发紧。
她想起十二岁那年,周慧敏举着被撕成碎片的作文本,说\"野\"字少了一撇就是错,错了就要抄一百遍;想起十七岁的日记本被扔进火炉时,母亲边烧边念\"这些歪歪扭扭的字,擦干净才是好的\"。
此刻再看母亲松弛下来的脸,皱纹里还沾着昨夜的露水,忽然觉得那股子狠劲,倒像根绷了五十年的弦,终于要断了。
她从帆布包里取出提前备好的便携小黑板——边角磨得圆钝,是特意挑的儿童款。
彩色粉笔整整齐齐插在板槽里,最上面一支是周慧敏从前最爱的正红色。\"妈,\"她把黑板轻轻放在母亲膝上,\"你慢慢改,我陪着。\"
周慧敏的手指在粉笔上悬了悬,像在辨认某种熟悉的温度。
最终她捏起那支红粉笔,在黑板上落下第一笔。\"林\"字的横折钩抖得厉害,\"野\"字的竖钩写到一半断了,最后那一撇终究没落下。
林野望着那个缺了角的\"野\",喉咙发哽,却还是掏出自己的粉笔,在旁边工工整整补了一行:\"这版也对。\"
周慧敏盯着黑板看了很久,忽然咧开嘴笑了。
她的牙齿掉了两颗,笑起来像个没得到糖果却被夸乖的孩子。
林野看着她眼角的皱纹因笑容堆成小丘,想起七岁那年春游,自己把\"野\"字写成\"里\",被老师叫家长。
周慧敏在办公室训完话,转身却买了根橘子味冰棒塞给她,说\"下不为例\"。
原来有些\"错\",母亲早就在心里偷偷认了。
\"需要这个吗?\"
江予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野回头,见他抱着个黑色设备箱,肩头沾着几点雨星——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雨。
他没急着走近,只把箱子放在地碑旁,取出支微型录音笔架在石凳边。\"呼吸声、粉笔摩擦声,\"他指了指正在工作的设备,\"都是《新生谱》的素材。\"
林野忽然想起昨夜他说\"她不是在改你,是在确认你还在这里\"。
此刻看他弯腰调试设备时微驼的背,像座沉默的山,忽然就懂了:原来所谓陪伴,不是替对方擦掉错误,而是陪她把那些歪歪扭扭的痕迹,都变成故事的一部分。
\"把围栏拆了吧。\"她望着地碑周围锈迹斑斑的铁栏杆,\"让风吹进来,让别人家的孩子能踩着泥跑过来——就像我小时候,总趴在邻居家窗外看他们玩跳房子。\"江予安抬头看她,眼里有细碎的光,像雨丝落进了泉眼:\"好,明天我找工人。\"
当晚,林野在出租屋的书桌上整理录音。
笔记本电脑的冷光里,波形图像海浪般起伏,突然一段杂音让她顿住——那是周慧敏睡梦中的呢喃,夹杂着几不可闻的抽噎:\"抄一百遍...就干净了。\"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很久,最终翻开压在台灯下的日记本。
墨迹未干的字迹晕开小团,像滴未落的泪:\"她以为擦掉错误就能留住我,可我现在才懂——是我留下来,才让那些错有了意义。\"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
果园管理员发来张照片:泥地上有个歪歪扭扭的圆,边缘沾着粉笔灰,像个没画完的句号,又像只半闭的眼。
林野放大照片,看见圆圈中央有三个模糊的划痕——是\"林野\"的缩写。
\"她还在练习...\"她对着屏幕轻声说,\"怎么不说'错'。\"
窗外的风掠过新抽的桃枝,叶子沙沙作响,像谁在隔着岁月回应。
林野合上日记本时,瞥见书脊上贴着的便签——那是江予安写的\"《夹层》特展观众留言整理:下周三\"。
她伸手摸了摸,便签纸有些发潮,像藏着什么即将破土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