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但未亮、夜色仍浓,东方黑斑区的边缘,夜雾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重地笼罩着大地。远处,被黑暗斑块侵染的薯田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墨绿色,在稀薄的星光下微微蠕动,仿佛拥有生命。
一片临时清理出的空地上,新选拔的夜瞳骑士兵整齐列队。他们大多还很年轻,脸上带着对未知力量的渴望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在他们面前,高悬着一面巨大的、边缘镶嵌着复杂星纹的“日光镜”——特制的凹面镜装置,能将初升朝阳或储备的阳炎晶能量聚焦成一道炽白、如同实质刀刃般的光束。
队伍里响起细微的窃窃私语。
一个新兵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小声对旁边的人说:“喂,听说吃了那夜薯,晚上真能看见……鬼?”
旁边一个脸上带疤的老兵嗤笑一声,压低嗓音,带着点诡异的自豪:“鬼?那算啥?老子现在闭着眼,都能‘看’见自己后脑勺有几根毛!”
“肃静!”一声沉喝如同惊雷炸响。项庄身着沉重铁甲,大步跨入队列前方,冰冷的甲叶碰撞声瞬间压下了所有杂音。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这些面孔稚嫩的新兵,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铁律:“竖瞳,不是让你们用来偷窥、嚼舌根的玩具!那是武器,是让你们在黑夜里也能活下去的资本!都给我抬头,挺住!”
新兵们下意识地仰起头,目光投向那面巨大的日光镜。随着项庄一声令下,镜面微调,一道凝练到极致的炽白光柱骤然落下,精准地笼罩了每一双异变的竖瞳!
“呃啊——!”
压抑的痛哼瞬间响起。聚焦的阳炎之光灼烧着眼球表面的皮肤,瞬间留下焦痕,带来钻心的剧痛。然而,更诡异的是,那些竖瞳在强光刺激下,非但没有收缩,反而反射出一种幽深的、仿佛来自地底深渊的墨绿色光芒,顽强地与那纯净的阳炎对抗着。
“灼眼刑”与“夜薯碱”的侵蚀力,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进行着第一次公开的、残酷的较量。光与暗,秩序与污染,在这小小的瞳孔中激烈交锋。
就在这项日常的“净化”仪式进行的同时,格物院的加急密报已然送至启明城。
“……初步判定,夜薯碱与黑斑区残留的暗能量形成特殊共振,其频率……与解析出的‘归墟残响’高度吻合。存在一个外部的、高优先级的‘母钟’信号,在不断对其进行校准和……”玄玑子的报告写得艰涩,但结论触目惊心。
这不再仅仅是生理异变,而是精神层面的污染同步!
几乎在报告抵达的同时,噩耗从训练营地传来。
夜瞳骑的精英斥候李朔,在一次夜间林地潜行训练中,他所依赖的“视觉共享”网络突然出现了严重的“掉帧”和扭曲。在那一瞬间的卡顿和混乱中,他“看”到的不是前方路径,而是——他自己,面无表情地举起佩刀,刀锋正对准自己的后颈!
“不!”李朔心神剧震,战斗本能让他反手向后劈砍!但在共享网络中,这搏命的反击信号被扭曲、放大,伴随着他惊惧的精神波动,如同病毒般瞬间扩散至整个处于连接状态的夜瞳骑小队频道!
精神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而过。
当项庄带着援军赶到时,看到的是一片死寂。首批接受训练、也是与“母钟”连接最深的小队成员,全部瘫倒在地,生命体征尚存,但精神彻底崩溃,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而更令人心底发寒的是,所有成员的竖瞳,都被一种极其精准、仿佛由内部爆破的方式挖走,现场干净得可怕,没有挣扎痕迹,没有外来脚印,就像被一台无形的、高效的“吸尘器”处理过。
力量,成了被狩猎的标记。
消息传回,项羽将自己关在帅帐内整整一个时辰。项庄押送着那些精神崩溃的士兵返回启明城时,预想中大元帅拍碎桌案、怒不可遏的场景并未出现。
项羽独自站在营地最高的了望台上,沉默地俯视着下方正在进行“灼眼刑”的新兵队列。他那双曾燃烧着战火与霸气的眼眸,此刻深沉如夜,倒映着下方那一道道在痛苦中对抗污染的年轻身影。
“我教会他们如何在黑暗中视物,如何像狼一样撕咬敌人……”他低沉的声音在风中几乎微不可闻,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沉重,“却没能教会他们……何时该闭上眼睛。”
当他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提出的决策让所有熟悉他风格的人都感到意外。
“削减夜薯配给额度。”他的声音不容置疑,“从即日起,探索使用储备的‘阳炎晶’,辅助夜视装备的研发。我们要的,是能在黑夜中看清前路的战士,不是被黑暗吞噬的傀儡!”
命令下达,新兵中产生了不小的骚动。有人私下抱怨,认为这是剥夺了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
面对这些不满,项羽没有用军法强行压制。他走到队列前,目光扫过那些年轻而困惑的脸庞,声音洪亮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天赋,应该是让你飞得更高的翅膀,而不是把你拖向深渊的锁链!当一种‘天赋’开始吞噬你的神智,让你变成别人砧板上的鱼肉,那它就不再是天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那是诅咒!”
白虎殿内,嬴政看着项羽的奏报和格物院的紧急分析,久久不语。他穿着象征文明守护者首席身份的素色袍服,宽大的袖袍下,手指却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那枚冰冷的剖半秦半两。每一次关于夜薯配额的批复,都像是在给他袖中的秘密上紧发条。
张良站在下首,言辞恳切:“首席,夜薯之害已现,失控风险远超其战略价值。当断则断,应即刻下令,全面废止夜薯的种植与使用!”
嬴政抬起眼,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殿宇,看到了更遥远的布局。
“废止?”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重,“废止夜薯,等于自废我们在夜战中的不对称优势,将黑夜拱手让给潜在的敌人与那些藏于阴影的污染兽。但继续食用……”他的指尖在剖半钱那吸光的剖面上划过,“等于继续用我们将士的血肉与精神,去喂养沈无咎布下的‘母钟’,壮大那覆盖联邦的无形之网。”
他缓缓站起身,袖中的剖半钱被紧紧握住。
“所以,朕要的不是二选一。”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朕要的是——第三条路!”
这条路由格物院观天衍和玄玑子共同铺就。观天衍带来了更惊人的发现:“夜瞳骑接收到的异常精神波动频率,与西境沙影币碎片解析出的核心频段,存在高度重合!这不是孤立事件,那个‘母钟’,是跨区域存在的!”
玄玑子则提出了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对策:“既然无法完全屏蔽‘母钟’信号,何不反向利用?我们可以用高纯度的阳炎晶,制造高频脉冲发生器,将夜瞳骑的装备,从‘母钟’信号的接收器,变成主动的干扰源!用我们秩序的光,去对冲、去扰乱那归墟的残响!”
当这个方案摆在项羽面前时,这位曾经只信奉绝对力量的大元帅,几乎没有犹豫。
“那就这么办!”他大手一挥,目光灼灼,“让我的兵,戴上阳炎晶打造的‘眼睛’!他们要的,是既能刺破黑夜,也能抵御邪祟的力量!我要他们既能看见,也能……不被看见!”
数日后,在东方黑斑区边缘最大的训练场上,举行了公开的仪式。不再是“灼眼刑”,而是焚烧——最后一批库存的、未经处理的夜薯,被堆成小山,泼上了火油。
项羽亲自手持火把,投向薯堆。
轰!
烈焰冲天而起,墨绿色的薯块在火中扭曲、碳化,散发出一种混合了焦香与腐败的怪异气味。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年轻士兵的脸,有不舍,有迷茫,也有对未知的期待。
项羽走到队列最前方,拿起一副刚刚由格物院紧急赶制出来的、造型精悍、镜片由阳炎晶熔铸而成的“阳炎夜视镜”。他亲手将其戴上,调整着束带,然后,他转向离他最近的一名新兵,动作近乎轻柔地,将另一副夜视镜为其扣戴上。
冰冷的金属边缘贴合眼眶,镜片后的世界,不再是依赖生物碱强化的、带着诡异绿意的黑暗,而是被一种稳定、清晰、带着淡淡金色光晕的视野所取代。镜面反射出项羽的脸,他那双原本因力量而时常泛着赤红的瞳孔,此刻在阳炎晶的映衬下,沉淀为一种更为深沉、坚定的铁青色。
那名新兵有些不安地动了动,小声问道:“大元帅……戴上这个,我们……还能看见‘鬼’吗?”
项羽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而自信的弧度。
“鬼?”他的声音通过扩音装置传遍全场,带着一种全新的、属于统帅的威严与智慧,“从今往后,我们要做的,是让那些藏在黑暗里的‘鬼’——”
“看不见我们!”
技术上的结果是显着的。配备了阳炎夜视镜的夜瞳骑,在后续的侦察任务中,再未出现集体性的“掉帧”或精神失控。玄玑子的“反向母钟”计划初步生效,稳定的阳炎能量脉冲有效干扰了归墟残响的渗透。
而情感上的结果,或许更为深远。在部队出发前,项羽站在点将台上,看着下方那些装备一新、眼神锐利的士兵,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像往常那样发出石破天惊的“冲锋”怒吼。
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兵的耳中:
“任务目标,清晰了吗?”
“清晰!”
“好。”项羽的目光扫过全场,“都给我——”
“活着回来。”
深夜,嬴政独自一人,登上白虎殿最高的露台。夜风带着凉意,卷动着他的素色袍袖。他俯瞰着远方,东方那片曾经种植夜薯、如今已被焚毁的焦土。夜色中,灰烬与尚未散尽的余烬烟雾缭绕升腾,恍惚间,竟与记忆中咸阳宫那场焚尽大秦帝国最后尊严的冲天大火,有了几分重叠。
他缓缓抬起手,解开了素服紧束的领口。冰冷的夜风灌入,他却仿佛毫无所觉。那枚竖向剖开的秦半两,被他从贴身之处取出,其边缘是如此锋利,竟已深深嵌入了锁骨的皮肤,留下了一道清晰的血痕。温热的血珠顺着冰冷的钱币边缘渗出、滚落,但那刺痛,远不及他此刻眼神的万分之一冰冷。
他抬手,将那枚剖半钱举到眼前,对准了天际那轮清冷的残月。钱币内层暗藏的暗髓晶,贪婪地吸收着微弱的月光,使其剖面光滑如镜,竟清晰地反射出一弯冰冷的月牙——如同另一只巨大的、漠然俯视着人间的竖瞳,在天幕之上悄然睁开。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钱币,穿透了月光,在与某个无形的存在对话,又像是在对镜中的另一个自己低语:
“我穿着子婴的素衣,说着联邦共治的言语……”
“掌心攥紧的,却是始皇时代留下的、这枚割裂一切的钱币。”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永恒的疲惫与无法撼动的坚定。
“这片焦土,这片火场,就是一面裂开的镜子——”
“一面,照见大秦二世而亡的淋漓鲜血;一面,映出华夏联邦挣扎求存的苍白灰烬。”
“我要这个时代……”他的手指猛然收紧,锋利的钱币边缘更深地陷入皮肉,鲜血染红了指尖,“既不再重蹈秦制僵化暴虐而亡的覆辙,也不再被这无所不在的‘污染’彻底吞噬……”
“哪怕代价是……”
他仰起头,任由冰冷的月光和更冰冷的目光,交汇于那枚映照着残月的钱币之上。
“我永远……活在这镜子与镜子的夹缝之中。”
镜头缓缓拉远。
高台上,那面巨大的、用于观测星象的铜镜背对着远方尚未完全熄灭的焚薯余烬,沉默矗立。
他手中的剖半钱,依旧冰冷地反射着月光。
焦土之上,灰烬之中,一根异常顽强、未被彻底焚尽的夜薯藤蔓,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绕上那滴落在地、尚未完全凝固的帝王之血……
镜已裂,钱犹冷,火将熄。
但光与暗的调频,从未停止。
夹缝之中,新的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