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看到了!是陆地!是绿色的岛!”
章平嘶哑而狂喜的呐喊,如同在干涸的沙漠中投下了一颗石子,瞬间在死寂的昆仑号上激起了滔天巨浪。他瘦削的身影几乎是直接从高高的桅杆观测台上滑下来的,脸上那几道细小的划伤因激动而泛红,背上挂着的“千里镜”剧烈晃动着。
“在哪里?!”
“真的是岛吗?有淡水吗?”
“老天爷,终于……”
已经断水断粮整整三天,嘴唇干裂、眼窝深陷的船员们,挣扎着从阴凉的角落爬起,涌向甲板护栏,贪婪地望向章平所指的方向。就连一向沉稳的章邯,握令旗的手也微微颤抖了一下,银甲下的胸膛剧烈起伏。董翳更是丢下了记录物资耗尽的竹简,青布官服沾满灰尘也浑然不顾,踉跄着冲到船边。
远方海天相接之处,在一片蒸腾的、扭曲的热浪之后,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轮廓若隐若现。棕榈树摇曳的身姿,甚至仿佛能闻到湿润泥土和植物清香的气息——那是在绝望的蓝色荒漠中跋涉了太久后,无法抗拒的诱惑。
希望,如同野火,瞬间点燃了每一双疲惫的眼睛。
“全速前进!目标,前方岛屿!”王离的吼声带着破锣般的沙哑,却充满了力量,他赤铜色战甲上的盐晶仿佛都因此而雀跃。
昆仑号鼓足残存的风力,向着那片希望的绿色驶去。舰桥上,玄玑子白色长袍的身影微微晃动,他手中的司南仪指针似乎也受到了那“岛屿”的吸引,微微偏转,但他眉头却不易察觉地蹙起,总觉得气流和光线的折射有些……过于完美了。
嬴政立于舰桥观察窗前,玄色金纹的舰长服在炽热的阳光下显得愈发深沉。他面沉如渊,眼神锐利地锁定着那片越来越近的“绿洲”。指尖,依旧习惯性地摩挲着腰间的星纹令牌,那令牌上的纹路平静如常,并未因接近可能的补给点而有任何特殊的反应。
不对劲。
就在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仿佛已经能感受到岛上清凉树荫的那一刻——
“不对……它在变淡!”章平惊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橡皮擦,正在缓缓抹去那海市蜃楼的画卷。绿色的轮廓开始模糊、扭曲,棕榈树的影像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荡漾着消散。前一刻还清晰可见的沙滩、山峦,在几息之间,化为了透明的、摇曳的光影,最终,彻底消失在海天之间,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反射着刺眼阳光的蔚蓝大海。
死寂。
比之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希望被瞬间掐灭,带来的空虚和绝望,远比持续的苦难更加摧残人心。
“是……是海市蜃楼……”玄玑子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脸色惨白如纸,他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声音充满了痛苦的自责,“是我……是我算错了这片海域的气流折射率!是我的失误,让大家空欢喜一场,还……还把船引入了错误的方向!”
然而,灾难还远未结束。
就在船员们被这巨大的落差打击得尚未回过神来时,船身猛地一震!
“轰隆——!”
一声沉闷、令人心悸的巨响从船底传来,伴随着木材断裂的刺耳噪音!庞大的昆仑号像是被一只海底巨手狠狠拽了一下,船体猛地向左侧倾斜!甲板上未固定的杂物哗啦啦滑向一边,猝不及防的船员们惊叫着摔倒。
“触礁了!船底触礁了!”下层舱室传来声嘶力竭的呼喊。
“货舱进水!裂缝!有裂缝!”更坏的消息接踵而至。
清澈的海水,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正从船底破损处汩汩涌入,迅速漫过货舱的底板。
刚刚经历幻灭,又立刻面临沉没的危机!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顶住!都给我顶住倾斜的这一边!”陈馀的怒吼如同惊雷,他魁梧如山的身躯死死抵住严重倾斜的甲板护栏,厚重的皮甲与金属摩擦发出嘎吱声,那面刻着“守”字的巨型玄铁盾被他狠狠顿在脚下,作为支点。“盾阵!结阵!给工匠兄弟们争取时间!”他身后的盾兵们吼叫着,用血肉之躯组成人墙,对抗着船体的倾覆力。
“快!堵漏!堵漏!”公输般花白的头发散乱,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下层货舱,手上铁制护指与扶梯摩擦出火花,灰色的布衣瞬间被渗入的海水浸透。他跟跟随跄地检查着裂缝,嘶哑地指挥着赶来的工匠。
董翳脸上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他一边用嘶哑的声音呼喊着组织船员用水桶、木盆拼命舀出灌入的海水,一边还在下意识地清点着所剩无几的、正在被海水浸泡的干粮袋,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完了……全完了……”
一片混乱与绝望之中,嬴政动了。
他没有站在高处发号施令,而是迈着沉稳的步伐,直接走下舰桥,穿过混乱的人群,走向倾斜最严重、进水最猛烈的货舱方向。玄色金纹的身影在惊慌奔走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他路过瘫坐在甲板上、满脸悔恨的玄玑子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
“星纹之路,从无坦途。”嬴政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没有责备,没有愤怒,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幻象,是考验。触礁,是警示。”他甚至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这位年轻星算官剧烈颤抖的肩膀,“抬起头,计算下一次航线时,记住这次的折射率误差。”
玄玑子猛地抬起头,看着首席那深不见底、却毫无迁怒之色的眼眸,一股混杂着羞愧与感激的热流涌上心头,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挣扎着爬起身,抹去脸上的水渍,重新看向他的星图和算筹。
嬴政继续向下,踏入已经漫过脚踝的冰冷海水中。他蹲下身,不顾玄色舰长服被污水浸染,仔细查看着船底那道狰狞的裂缝,以及不断涌入的海水。
“公输般,”他看向浑身湿透、正在指挥堵塞的老匠师,“你的‘机关千斤顶’,能顶起这片船壳吗?”
公输般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光芒:“能!老朽改装过,能局部顶起!”
“去做。”嬴政命令道,随即又看向急匆匆赶来的公输墨轩,“墨轩,你的‘防水胶泥’,储备可够?”
“够!首席!足够封住这裂缝!”公输墨轩快速从他那缝满口袋的青色短打中掏出几罐特制的胶泥原料。
“章邯,维持秩序,保障工匠作业。”
“周市,带人协助搬运堵漏材料。”
“秦嘉,警戒四周,预防可能因船体倾斜引来的不速之客。”
一条条指令清晰下达,混乱的场面开始变得有序。
更让人动容的是,嬴政在下达完命令后,竟挽起了袖子,走到一旁堆放抢救出来、但已被海水浸湿部分的干粮袋旁,默默地开始亲自搬运,将那些珍贵的食物转移到更高、更安全的位置。
他的动作并不快,却极其稳定。玄色金纹的服饰与这粗重的劳作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但他做起来却无比自然,仿佛本应如此。
一名年轻的水手看着首席亲自搬运粮袋,看着他那被海水和汗水打湿的额发,看着他那依旧沉静如渊的侧脸,原本因为恐惧和绝望而几乎崩溃的情绪,莫名地平复了下来。他抹了把脸,嘶哑地喊了一声:“兄弟们!首席都在干!我们怕什么!舀水!堵漏!修好我们的船!”
“对!修好我们的船!”
“跟它拼了!”
低落的士气,如同被重新点燃的火炬。没有人再抱怨,没有人再恐慌。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岗位上拼命:盾兵们用肩膀扛着倾斜的船体,工匠们在齐膝深的水中奋力作业,水手们拼命舀水,连董翳也加入了搬运的队伍……
在公输般的机关千斤顶和公输墨轩的防水胶泥共同努力下,裂缝被暂时封堵,进水速度明显减缓。船体的倾斜虽然依旧,但不再恶化。
危机,暂时被控制住了。
嬴政站在依旧有些倾斜的甲板上,看着疲惫不堪却眼神坚定的船员们,看着远处那曾欺骗了他们的、空无一物的海平面。
章邯走到他身边,递过一块被海水打湿、却还算干净的布巾:“首席,裂缝暂时堵住了,但船体结构受损,航速会大受影响,而且……我们依旧缺粮缺水。”
嬴政接过布巾,却没有擦拭,只是握在手中,目光依旧望着远方。
“蜃楼幻景,能迷惑眼睛,却动摇不了决心。”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疲惫与困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竖耳倾听的船员心中。
“脚下的礁石,能损伤船壳,却折断不了脊梁。”
他顿了顿,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张沾满海水、汗水和疲惫,却依旧闪烁着不屈光芒的脸庞。
“记住此刻的渴与饿,记住此刻的痛与伤。”
“它们会提醒我们,”
“我们要去的终点,值得付出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