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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栋老房子呼吸着往日的尘埃,和我一样,缓慢、沉重,带着一种勉强维持的体面。

退休后的日子像织坏的毛衣,松散而缺乏形状,唯有记忆的针脚偶尔刺痛现在。

窗外,秋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把黄昏涂抹得一片模糊。

我正就着这点残存的天光,整理我那些过时的、甚至算得上老古董的理发工具——剪刀、推子、剃刀。

钢口依旧锋利,映出我皱纹深刻却仍能看出清秀轮廓的脸,一双枯槁却曾经灵巧的手上,老年斑爬满了曾经光滑的皮肤。

就在雨声渐密时,敲门声响起。

不是常来的那个聒噪的邮差,也不是隔壁总怀疑自家猫丢了的老李太太。

这声音怯生生的,带着一种粘腻的迟疑,敲两下,停很久,仿佛耗尽了所有勇气。

我放下那把保养得极好的银剪刀,抚平了羊毛衫的下摆,蹒跚着穿过堆满旧物却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客厅。

门轴发出衰老的呻吟,打开一条缝。

阴冷潮湿的风先挤了进来,带着雨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喉头一紧的腐臭味,像是昂贵的香水下烂掉的花芯。

然后,我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或许也不算太年轻,憔悴穿透了精心描画的妆容。

我眯起眼,打量着她——她很瘦,昂贵的羊绒外套松垮地挂在身上。

最扎眼的是那条严严实实包裹着脑袋的丝巾,是爱马仕的经典纹样,在颈下打了个精致的结,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盛满惊惶的眼睛,眼白浑浊,血丝密布,破坏了她努力维持的体面。

“请问……是贺师傅吗?”她的声音和敲门声一样发颤,涂着裸色指甲油的手指神经质地绞在一起。

这年头,很少有人会叫我“贺师傅”了,更别提找到我这偏僻的旧居:“是我。你是?”

“我……我叫卓芯。”她急促地吸了口气,像是下一口就会接不上来,“张阿姨,就是以前住鼓楼那边,总找您做头发的,她说……说您也许能帮我。她说您以前……处理过……一些奇怪的事情。”

张阿姨?记忆里一个模糊却热衷于神秘事物的富太太影子。

至于“奇怪的事情”……我心里咯噔一下,某些被深埋的、落满灰的角落似乎被这句话惊动了,带着一丝寒意。

我让开身:“进来说吧,雨大,看你淋的。”

她几乎是踉跄着挤进来,带进更多那股奇怪的、被雨水激发的腐败气息。

我局促却整洁的客厅让她显得更加无所适从,她不敢坐,只是僵硬地站在屋子中央,眼神躲闪,不敢接触任何阴影角落,仿佛那些阴影里藏着东西。

我去给她倒了杯热茶,转过身时,发现她正死死盯着茶几上那把刚擦拭过的、寒光闪闪的银剪刀,身体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刺痛了。

“坐吧,别站着,沙发干净。”我把茶杯推过去。

她勉强在沙发边缘坐下,背脊挺得笔直,仪态是训练过的,但此刻却像一根随时会崩断的弦。

“说吧,孩子,什么事?我老了,理发的活早就不干了,手抖了,担不起精细活儿了。”我说。

她猛地抬起头,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冲花了眼妆:“贺师傅,救救我……我受不了了……是……是我的头发……”

她的手猛地抬起来,抓住头顶那昂贵的丝巾,精心保养的手指痉挛着,却迟迟没有扯下。

“它们……它们每晚都在动,在我头上……蠕动……说话……我睡不着,一闭眼就听到……嘶嘶嗦嗦的声音……像好多虫子在爬,在咬……”她语无伦次,瞳孔因恐惧而放大,精心维持的优雅碎得干干净净,“它们恨我!它们想钻进我脑子里!”

头发?说话?我皱紧眉头,眼角深刻的皱纹堆叠起来。

这听起来像是精神过度紧张产生的幻听幻视,这些光鲜的年轻女孩,压力是大。

“姑娘,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或者换了新的洗发水过敏?要不要先去医院皮肤科看看?”我试图让语气更温和,带着老一辈女性特有的安抚力。

“不!不是幻觉!”她激动起来,声音尖利得破了音,“它们是真的!它们……它们还吸血!我头皮又痒又痛,掉了好多头发,可它们还是不停长,越来越长!你看!”

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猛地抓住丝巾的结,用力一扯!

丝巾滑落,一头长发瀑布般披散下来,几乎垂到腰际,浓密得异乎寻常,黑得……有些不自然,像一团凝固的、吸收所有光线的深渊。

那股腐臭味骤然浓烈起来,令人作呕。

“你看啊!”她带着哭腔,猛地低下头,用手胡乱扒开顶发的发缝,指甲刮过头皮,“看到没有?!它们钻进去了!钻进去了!”

我凑近些,老花的眼睛努力聚焦,鼻尖萦绕着那不祥的气味。

起初,那看起来只是头皮发红,有些许毛囊炎,但很快,我呼吸一滞,胃里一阵翻腾。

就在她苍白的头皮上,那些发根深处,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细微地蠕动。

每一根头发的根部,都像扎进肉里的微小黑色蠕虫,它们似乎在同步吮吸,微微搏动。

甚至……在她歇斯底里的哭喊声中,我仿佛真的听到一种极其细微的、粘腻的窸窣声,不是来自耳朵,而是直接钻进脑髓,带着冰冷的恶意。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梳得整整齐齐的银发。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的声音干涩。

“一个月……不,快两个月了……”她啜泣着,肩膀耸动,“一开始只是做噩梦,后来……后来就真的感觉到了……我剪过,去最好的沙龙,没用的,长得更快!我去看医生,各种专家,他们都说我疯了,说我压力太大……”

她猛地抬起头,抓住我的胳膊,冰冷的手指紧紧攥着我柔软的羊毛衫袖子:“贺师傅,张阿姨说您懂!她说您不只是会理发!求求您,一定有办法的!它们快把我吃空了!我能感觉到!”

我看着她近乎崩溃的脸,那双被恐惧彻底吞噬的眼睛。

或许真是某种罕见的、严重的皮肤病,引发了精神问题?

但那蠕动……那直接钻进脑子里的声音……

“你先冷静,孩子,别自己吓自己。”我掰开她的手,触感冰凉得吓人,“我……我得仔细看看。你跟我来阳台,光线好点。”

我领着她走向阳台,白炽灯闪烁几下才亮起,惨白的光线把她那张惨淡的脸和诡异的头发照得更加瘆人。

她顺从地低下头,露出那段脆弱的、白皙的脖颈。

我戴上老花镜,凑得更近,手指迟疑地、颤抖地伸向她的头皮,想拨开那些浓密得不正常的发丝看得更仔细些。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些发根的瞬间——所有的头发,毫无征兆地,猛地一颤!

像一阵阴风吹过黑色的沼泽,但又绝不是风!是一种统一的、自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蠕动!我吓得猛然后退一步。

“怎么了?”她惊恐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

“……没什么。”我心脏狂跳,勉强稳住声音,“脚滑了一下……人老了,不中用了。”

我不能吓她,也许只是我眼花了?老了,神经脆弱了,跟着疑神疑鬼。

那天晚上,我送走了近乎虚脱的她,答应帮她想想办法。

她留下的那股腐臭味,混合着高级香水的残调,久久萦绕在客厅里,散不掉,熏得我头晕。

接下来的两天,我翻了些旧书箱底的东西,都是些蒙昧年代留下的迷信玩意儿,我自己都快不信了。

我也委婉地问了问邻居老李太太,附近有没有什么关于年轻女孩的奇怪传闻。

老李太太提着菜篮子,撇撇嘴:“老贺,你说那个老是包着头巾、开豪车的女的?见了,神神叨叨的,眼睛长在头顶上。肯定是压力大,听说是什么……大公司的高管,叫卓芯是吧?幻听幻视了呗!现在这种女强人多了去了,心里空得很,就知道瞎想。你得劝她看医生,别信那些歪门邪道!咱们这个岁数,得科学养生。”

她的话似乎很有道理,我几乎要被说服了。

也许那天的蠕动,真的只是灯光下水汽折射的错觉,那声音是窗外的风雨声。

第三天,雨下得更大了,砸在屋顶噼啪作响,深夜时,风嚎得像野鬼哭诉,拉扯着窗户框。

我被这风雨声搅得难以入眠,心里莫名地发慌,织了一半的毛线放在膝上也静不下心,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那股腐臭味,好像又隐隐约约地飘了回来,缠绕在鼻端。

突然——“咚!!咚!!咚!!”

不是敲门,是撞门,用身体疯狂撞击的声音!夹杂着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穿透狂暴的风雨,直接刺入我的耳膜!

“贺师傅!开门啊!它们出来了!”是林薇的声音,比那天更加绝望。

我心脏几乎停跳,织针掉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冲下床,跌跌撞撞地跑向客厅,拖鞋都跑掉了一只。

撞门声和惨叫声还在继续,疯狂而绝望,伴随着某种湿漉漉的、粘腻的拍打声。

“来了!来了!”我颤抖着吼着,手忙脚乱地拧动反锁的插销,猛地拉开门——

一个身影带着满身的雨水、泥泞和无法形容的恶臭,直接扑倒进来,重重摔在地板上——是卓芯。

她头上那昂贵的丝巾不见了,她整张头皮——连带着那及腰的、浓密的长发——正在活生生地、如同一张软塌塌的血肉毯子,从她头顶剥离、脱落!

鲜血从边缘汹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她惨白的脸、昂贵的衣服和我干净的地板。

她的眼睛瞪得几乎裂开,嘴巴张到最大,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极致的痛苦和恐惧攫住了她所有的声音,只有身体还在触电般抽搐。

而那团脱离了她头皮的、连带着完整长发的“东西”,湿漉漉、黏糊糊地摊在她血肉模糊的肩上,然后……它动了。

像一团获得了生命的、巨大而丑陋的黑色水母,它猛地从她血污的肩上弹起!

密密麻麻的发丝在空中疯狂扭动、伸展,发出那种熟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粘腻窸窣声,盖过了窗外的风雨。

它悬停在半空,正对着我,散发着浓郁的死亡气息。

下一刻,它如同一张漆黑的、蠕动的、充满怨恨的网,带着极致的恶意和一种冰冷的饥饿感,猛地朝我的脸扑了过来!

腥风扑面,恶臭灌口。

在那千分之一秒的瞬间,在无数扭动的、染血的发丝即将触及我瞳孔的刹那,我终于看清了——

在那团发丝最中心,那些蠕动的发根隐约勾勒出的,不是别的,而是一张扭曲的、痛苦不堪的、却让我魂飞魄散无比熟悉的人脸轮廓!

一张……我年轻时,在那个嫉妒与虚荣燃烧的夜晚,曾亲手用这把银剪刀和那些黑暗的诅咒,将其命运与头发彻底缠绕在一起的人的脸!

原来是她,她来找我了……

多年沉寂的本能比思维更快,我枯瘦的手猛地抓起玄关柜上的黄铜凤凰摆件——用尽全身力气砸了过去!

“砰!”一声闷响,像是击中了湿透的皮革。

那团头发被打得歪向一边,撞在墙壁上,发出的吱嘎声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摩擦。

它瘫软下去,落在墙角,暂时不再动弹,只是微微起伏,像一头蛰伏的、喘息着的黑暗野兽。

我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咚咚地敲打着胸腔,几乎要震碎我这把老骨头。

地板上,卓芯的身体不再抽搐了,鲜血从她失去头皮的颅顶汩汩流出,漫延开来,浸湿了她的衣服和我的地板,那股浓烈的腐臭混合着新鲜血液的铁锈味,几乎令人窒息。

她的眼睛还圆睁着,凝固着最后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的老旧吊灯。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颤抖着抓起桌上的老式电话听筒,手指僵硬地按下了报警号码。

我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只语无伦次地说有人受伤,快死了,需要救护车,地址……

挂了电话,我瘫坐在最近的椅子上,目光无法从墙角那团头发和地上的尸体上移开。

它没有再动,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却从未消失。

警笛声由远及近,敲门声响起,比卓芯之前的敲门声有力得多。

我踉跄着去开门,外面站着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一老一少。

年轻的警察看到屋内的景象,脸色瞬间煞白,猛地后退一步,手按上了腰间的配枪。

年长的那位显然经验丰富,虽然瞳孔猛地收缩,但迅速挡住了同伴,厉声喝道:“后退!封锁现场!叫法医和支援!”

他转而看向我,眼神锐利如鹰:“您就是户主贺女士?发生了什么?”

我语无伦次,尽量复述经过,省略了那头发蠕动的细节和最后那惊悚的一扑——我知道这听起来有多疯狂。

我只说她是突然冲进来,然后……然后就变成了这样。

更多的警察来了,拉起了警戒线,刺眼的警灯将我的小院和客厅照得忽明忽暗。

法医蹲在地上检查,拍照的闪光灯一次次照亮这血腥的场景。

邻居被惊动,老李太太穿着睡衣,被拦在外面,惊恐地伸长脖子往里看,和旁边的警察低声说着什么,不时用那种混合着恐惧和怀疑的眼神瞟向我。

年长的警官,他自我介绍姓田,让我坐在厨房的椅子上,给我倒了杯水。

他的手很稳,但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审视。

“贺女士,您说这位卓芯小姐是突然冲进来,然后……她的头皮连同头发就……自己脱落了?”他的语气尽量平稳,但里面的难以置信显而易见。

“是……是的……”我捧着水杯,水温透过瓷壁传来,却丝毫无法驱散我骨子里的寒意,“她之前来找过我,说她的头发……有问题。很害怕。但我没想到……”

“她说有什么问题?”田警官追问,旁边的年轻警员飞快地记录着。

“她说……感觉头发在动,在说话……我觉得她可能是精神压力太大……”我艰难地选择着词汇。

这时,一位年轻法医走了过来,脸色异常凝重,他摘掉手套,对田警官低声说:“头儿,初步检查……伤口边缘非常奇怪。不像是撕裂或切割伤,更像是……某种溶解或者强行剥离?而且,您最好过来看一下这个。”

田警官看了我一眼,跟着法医走过去。

他们蹲在墙角那团头发旁,法医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拨弄了一下。

那团头发突然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所有靠近的警察都猛地后退了一步,气氛瞬间紧绷到极点。

田警官脸色铁青,示意拿一个证物袋来。

一名警员战战兢兢地用长柄镊子和铲子,试图将那团头发弄进加厚的证物袋里。

过程中,那团东西似乎又软塌塌地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几名警员的手明显在抖。

最终,它被塞进了袋子,封了口,但那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疯狂滋长。

“贺女士,恐怕需要您跟我们回局里一趟,详细做个笔录。”田警官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沉默地点点头。

在警察局昏暗的灯光下,我重复着我的说辞,尽可能详细却又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超自然的细节。

做笔录的警察不时抬头看我一眼,眼神复杂——我知道他们不信。

一个独居的老太太,一个死状诡异离奇的年轻女人,一堆关于会动会说话的头发的疯话……这太像一出蹩脚的恐怖剧。

天亮时,我被允许回家,但被告知暂时不能离开本市。

回到冷清而带着残留血腥味和消毒水味的房子,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立。

警察显然更倾向于认为卓芯是某种罕见疾病的受害者,或者……与我有某种不为人知的纠纷。

他们正在调查她的背景和社会关系。

下午,又有人敲门,门外是一个穿着得体西装、表情冷静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公文包。

“贺女士您好,冒昧打扰。我是卓芯女士的律师,我姓赵。”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关于我当事人的不幸,有些法律程序上的问题需要向您了解,同时,她也有一份文件委托我在特定情况下转交给您。”

我请他进来,赵律师举止专业,但眼神锐利,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我的屋子和我的状态。

“卓女士在前段时间修改了她的遗嘱,并且留下了一封密封的信件,指明如果她遭遇不测,尤其是在与您接触后发生意外,就将这封信交给您。”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样式古朴的信封,放在桌上。

我的手指冰凉,她预料到了?

“她……还说了什么?”我哑声问。

赵律师推了推眼镜:“卓女士只说她陷入了一些……超乎寻常的麻烦,并且提到这可能与很久以前的一些旧事有关。她认为您可能是唯一能理解,甚至可能知道根源的人。”

他的语气平淡,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精准地剖开了我试图掩盖的过去。

律师走后,我独自对着那封信——信封很厚,材质优良,上面是卓芯娟秀却略显急促的笔迹:“贺阿姨亲启”。

我深吸一口气,撕开了信封,里面是几页写满字的纸,还有一张旧得发黄、边角磨损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女孩,穿着几十年前式样的连衣裙,站在一棵大树下,笑得青春洋溢。

一个是我,眼神明亮,带着那个年纪特有的骄傲和一点点羞涩。

另一个女孩,有着一头令人惊叹的、如瀑的乌黑长发,垂至腰际,她的笑容更温婉一些——是陶静淑。

我年轻时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后来深深嫉妒并诅咒过的人。

我的手指颤抖着拿起信纸,卓芯的字迹映入眼帘:

“贺阿姨,当您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不在了。请原谅我用这种方式打扰您的晚年安宁。但我别无他法,我恐惧的源头,似乎最终指向了您,和我的母亲——陶静淑。”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陶静淑……是她的母亲?!

“母亲生前很少提及过去,尤其避谈您。她总是很忧郁,非常爱护她的头发,却又常常对着镜子落泪。她去世得很早,身体一直很弱。她走后,我开始做奇怪的梦,梦见长长的、会动的黑发……直到一个月前,我继承了母亲所有的遗物,包括她珍藏的那头长发(她临终前嘱咐剪下保存)……”

读到此处,一股寒气从我脚底直冲头顶。

“……我忍不住……把它做成了发套……我想感受她……但戴上之后,噩梦就成了现实。它们活了过来,在我头上扎根,低语……它们说着一个名字……您的名字。还有……怨恨……”

信纸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

原来不是我那虚无缥缈的诅咒立刻应验在了陶静淑身上。

它潜伏了下来,像一颗恶毒的种子,埋藏在她那被剪下、被保存的头发里,等待了很久,最终在她的女儿身上……破土而出,开花结果。

就在这时,客厅的角落,那个被警察遗漏的、装着之前那团头发的加厚证物袋(他们竟然漏掉了这个!),突然轻微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阵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窸窣声,如同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用牙齿啃噬塑料,从袋子里传了出来。

它……还在里面,而且,它似乎想出来。

而我,是这个屋子里唯一的人……

信纸从我指间飘落,墙角那加厚的证物袋又动了一下。

这次更明显,塑料薄膜被从内部顶起一个尖锐的凸起,随即落下,发出“啪”一声轻响。

我猛地站起,衰老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不能呆在这里,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的目光疯狂扫过客厅,最终落在壁炉旁那厚重的、生铁铸成的旧工具箱上——那里面放着一些更沉重、更不适合理发的工具。

我踉跄着冲过去,打开箱子,忽略掉那些凿子锤子,双手颤抖地抓住了一把长柄的、用来修剪厚树枝的钢剪,冰冷的触感让我稍微镇定。

我转过身,紧握着钢剪,一步步靠近那个不断蠕动的证物袋。

它里面的东西似乎感知到我的靠近,动作变得更加狂躁,整个袋子开始在地上轻微地跳动、旋转。

塑料表面被顶出一个个尖锐的突起,仿佛里面困着无数急于破茧而出的黑色幼虫。

我知道里面是什么,我知道它来自何处,我知道它因何而生。

就在我举起钢剪,准备不顾一切地将这袋东西彻底毁灭时——

“咚!咚!咚!”敲门声再次响起,沉重而规律,带着不容置疑的官方气息。

我的心猛地一跳,钢剪差点脱手。

“贺女士?我们是市局刑警队的,关于卓芯的案子,还有一些补充问题需要向您核实。”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冷静的男声。

他们回来了!在这个最糟糕的时刻!

证物袋里的蠕动和啃噬声在这一刻骤然停止,它静静地躺在地上,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幻觉,一个老妇人惊恐过度下的臆想。

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开门?让他们看到这个?我该如何解释?毁灭它?在警察眼皮底下?

短暂的犹豫后,我迅速将钢剪藏到沙发垫后面,整理了一下衣衫,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然后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名陌生男子,为首的约莫四十多岁,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刀,出示的证件上写着“刑侦支队副队长,范毅”。

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记录员,同样表情严肃。

“范队长?”我侧身让他们进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范队长微微点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迅速扫过整个客厅,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地板上残留的模糊血渍,墙角那个略显突兀的证物袋,我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惶。

“贺女士,打扰了。案情有些新的发现,需要再向您了解一下情况。”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并没有坐下,而是在客厅里缓缓踱步。

“您请说。”我努力让声音不发抖。

“我们调查了卓芯女士近期的行踪和通讯记录,”范队长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那张我和陶静淑的旧照片上——它正躺在地上,旁边是散落的信纸。“发现她生前最后一段时间,除了频繁就医外,还接触过几位……研究民俗学和一些非传统领域的人士。”

我的心提了起来。

“而且,”他转过头,目光如炬地看向我,“我们调取了一些更久远的档案。发现卓芯女士的母亲,陶静淑女士,在三十多年前去世时,死因也颇为……蹊跷。记录显示她长期身体虚弱,情绪抑郁,去世前曾有过严重的脱发和……一些无法解释的皮肤症状。”

我的手指瞬间冰凉,他们查到了!这么快!

范队长走向墙角,蹲下身,仔细地看着那个静止的证物袋,但他并没有触碰:“这个袋子……看起来像是我们的证物袋。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不知道,”我艰难地说,“可能是之前哪位警官不小心落下的……”

“不小心?”范队长轻轻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怀疑。“我们的同事通常很谨慎。”他的手指几乎要触碰到塑料袋。

就在那一刻,证物袋猛地剧烈一颤,发出一声清晰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塑料表面被从内部猛地撕开一道口子!

一小缕漆黑、粘腻的发丝如同毒蛇般猛地探出头来,在空中疯狂扭动了一下!

“老天!”年轻的记录员吓得惊叫一声,猛地后退。

范队长也脸色骤变,触电般缩回手,瞬间拔出了腰间的配枪,厉声喝道:“后退!都后退!”

那缕探出的发丝似乎感知到了活人的气息和恐惧,扭动得更加狂躁,试图从破口处挤出更多,塑料袋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

我僵在原地,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诡异的、病态的明了感席卷了我。

它装不下去了,它被警察的气息,或许是被范队长身上某种凌厉的“气”所刺激,再也无法隐藏其邪恶的本质!

“那……那是什么东西?!”记录员声音发颤,几乎拿不稳手里的记录本。

范队长没有回答,他紧盯着那不断鼓胀、撕裂的袋子,眼神震惊而困惑,但专业的素养让他没有立刻开枪。

眼前的景象完全超出了常理认知。

“贺女士!”他猛地转头看我,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刺穿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和卓芯的死,和陶静淑的过去,到底有什么关系?!”

在他的逼视和那正在破袋而出的恐怖之物之间,我感到自己精心构筑了一生的防御正在彻底崩塌。

真相的毒蛇,终于要钻出它埋藏已久的洞穴。

而墙角那团头发,已经彻底撕开了证物袋,如同一滩流动的、活着的黑色阴影,开始沿着地板,缓缓地向我们蔓延过来……

那窸窣声不再是啃噬,而是变成了某种低沉而充满恶意的……嘶嘶絮语,仿佛无数亡魂在同时低诉。

范队长脸色铁青,握枪的手稳如磐石,但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年轻的记录员已经退到了门边,脸色惨白如纸,几乎要瘫软下去。

“退后!贺女士,退到门口!”范队长厉声喝道,枪口死死锁定那团不断变换形状的诡异之物。

然而,那团头发似乎对枪械并无惧意。

它蔓延的方向并非直线,而是……蜿蜒着,如同拥有视觉般,精准地绕开了范队长,主要的目标,赫然是我!

它感知到了我,它认得我。

这源于我恶念、因我诅咒而生的造物,在跨越了数十年的时光后,最终清晰地锁定了它的源头。

我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板上,退无可退。

但在这极致的恐惧之下,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的平静感悄然浮现——是债,总要还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范队长再次怒吼,眼前的超自然景象显然冲击着他的认知底线,但他仍试图理解并控制局面。

那团头发加快了速度,猛地分出一缕,如同黑色的闪电,倏地缠上了我的脚踝!

刺骨的冰冷瞬间穿透了袜子,直抵骨髓,伴随着一种被无数细针扎入的剧痛和吮吸感。

我惨叫一声,试图挣脱,但那发丝坚韧得超乎想象,并且越缠越紧,开始向上蔓延。

“开枪!打它!”记录员失声尖叫。

范队长眼神一凛,不再犹豫,对准那团主体扣动了扳机!

“砰!砰!”震耳欲聋的枪声在狭小的客厅内炸响,子弹精准地射入了那团蠕动的黑发中。

然而,毫无作用!

子弹像是打进了粘稠的泥潭,只是让那团头发剧烈地波动了一下,溅起几滴恶臭的黑水,随即恢复了蠕动,蔓延的速度甚至更快了。

那嘶嘶声变得更加尖锐刺耳,充满了嘲弄与愤怒。

更多的发丝从主体中分离,如同灵活的黑色触手,缠向我的双腿,向上攀爬。

冰冷的窒息感开始包裹我的下半身,力量仿佛正被迅速抽离。

我能感觉到那些发丝尖端正试图钻透我的裤料,触碰我的皮肤,渴望钻入我的血肉。

范队长显然也惊呆了,面对物理攻击无效的敌人,他一时也无计可施。

就在这绝望之际,我的目光猛地瞥见了沙发垫下露出的那截钢剪长柄,我之前藏起来的那个。

一个疯狂的念头涌入脑海——这东西因我的执念与诅咒而生,或许……也需要以某种仪式性的方式来终结。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前一扑,身体被腿上的头发拉扯,重重摔倒在地,但我的手恰好够到了那钢剪长柄。

“贺女士!”范队长惊叫。

我顾不上摔疼的身体,也顾不上那正加速向我上身缠绕的恐怖发丝。

我双手紧握钢剪,它不是用来攻击那团头发的主体——那显然无用。

我将冰冷的钢剪刃口,对准了自己那头因为衰老而变得稀疏、花白的头发,对准了一缕鬓边的发丝。

这一刻,时间仿佛慢了下来——

我看到了范队长震惊不解的眼神。

我看到了地上那张旧照片里,陶静淑温婉却带着哀愁的笑容,和我自己年轻时那双充满了愚蠢嫉妒的眼睛。

我看到了卓芯惊恐扭曲的脸庞。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种子在多年前种下, 默默地生长,穿越时光,最终在这雨夜,以这种最诡异、最恐怖的方式,回到了播种者身上。

一切看似偶然的相遇——张阿姨的指引、卓芯找到我、警察的遗漏,或许都是这条因果线上必然的环节。

“对不起……静淑……”我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然后,我猛地合上了钢剪!

“咔嚓!”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响起。

我剪断了自己的一缕白发,连带着根部的一些皮肉,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就在发丝断裂的瞬间——攀附在我身上的、那些疯狂蠕动的黑色发丝猛地一僵,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紧接着,它们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极其尖锐凄厉的嘶嚎。

那声音不再是低语,而是无数怨魂的尖啸,震得窗户玻璃都在嗡嗡作响。

然后,所有缠绕我的发丝,以及地板上那团庞大的主体,开始剧烈地抽搐、萎缩,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生命力。

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那令人不安的漆黑光泽,变得枯槁、灰败,如同被烈火燎过一般。

短短几秒钟内,那令人恐惧的、活着的头发,就彻底化为了一滩灰白色的、毫无生机的脆裂纤维,松垮地搭在我的腿上和地板上,那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也骤然消散,只留下一种类似旧纸张燃烧后的焦糊味。

客厅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以及范队长和记录员难以置信的、惊魂未定的呼吸声。

我瘫倒在地,浑身脱力,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柄溅了血的钢剪,剪刃间夹着那一小缕我自己的、已然变得有些灰暗的白发。

范队长缓缓放下枪,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用脚拨弄了一下地上那摊灰败的纤维,它们轻易地碎裂成了更细的粉末。

他抬起头,看向我,眼神极其复杂,充满了震惊、困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贺女士……你……”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问什么。

我看着天花板,老旧吊灯的光晕模糊而温暖。

我终于解了这几十年前下过的诅咒……

“都结束了……”我闭上眼,轻声说,声音沙哑得如同风吹过干枯的草丛,“报告……随便你怎么写吧。只是……别再深究静淑和那孩子的事了。让她们安息吧。”

范队长沉默了很久,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微弱的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落在那一滩灰败的头发残骸上,也落在我苍老疲惫的脸上。

一切看似平息。

但当我被扶起,目光再次扫过地上那张旧照片时,我注意到——照片里,年轻时陶静淑那头令人惊叹的乌黑长发,似乎极其细微地、扭曲了一下。

仿佛一个永不终结的诅咒,只是暂时得到了解脱,陷入了沉睡,等待着下一次,在因果的牵引下,再次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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