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堂小菜园里的绿意一日浓过一日,那份亲手培育生命带来的喜悦与成就感,让他对农事的兴趣愈发浓厚。
他不再仅仅满足于观察自己这一小方天地,脑子里开始琢磨更多事情。
那日在皇庄看到的景象,尤其是老农用笨重的木斗艰难提水的情景,以及管事提到修建水渠困难时脸上的无奈,反复在他脑海中浮现。
若是有什么方法,能让提水省些力气就好了。
他托着腮,坐在田埂边,看着宫人们用精巧的桔槔(jié gāo)给花园里的珍稀花木浇水。
桔槔虽比直接提水省力,但构造相对复杂,对于普通农户而言,制作和维护成本恐怕不低。
他忽然想起,以前似乎在哪本杂书里看到过一种叫做“翻车”或者“龙骨水车”的提水工具,利用齿轮和链板循环转动,可以将低处的水源源不断地带到高处,效率很高。
这个念头让他兴奋起来,若是能将此物改良,做得更轻便、更易制作,是不是就能帮到皇庄,乃至更多像皇庄那样的农户?
然而,想法虽好,落实到具体的图纸和制作上,却难住了允堂。
他毕竟年幼,对于器械构造、力学原理知之甚少,仅凭模糊的记忆和想象,根本无法成事。
他需要帮手,一个精通此道的人。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一个人选跳进了他的脑海——五哥,南承瑜。
五哥南承瑜对朝政权势兴趣缺缺,反而醉心于工匠机巧之术。
他的寝殿里堆满了各种模型、工具,时常自己动手制作一些精巧的物件,小到能自动行走的木马,大到改良过的弓弩模型,在这方面,他有着公认的天赋。
在允堂的世界里,五哥是宫里最会做这些东西的人,找他帮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今的他完全不曾想到过,绕过身为储君的太子哥哥,去找一位在朝中看似并无实权、却因擅长奇技淫巧而颇得一些工部官员私下赞赏的皇子,在敏感的政治天平上,会投下怎样一道阴影。
这日,允堂揣着自己涂鸦般、又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构思图”,兴冲冲地跑到了南承瑜行值较为偏僻的工坊。
南承瑜正在工坊里埋头打磨一个木质齿轮,听到通报,有些意外地抬起头。他年岁稍长于允堂,面容清秀,眼神专注沉静,手指上沾着些许木屑和油污,与宫中其他养尊处优的皇子气质迥异。
“允堂?你怎么来了?”
南承瑜放下手中的工具。他自幼性子孤僻,与其他兄弟往来不多,幼时一段时间里尤其与光芒万丈的太子和备受宠爱的允堂,更是保持着距离。
“五哥!”允堂毫无芥蒂地凑过去,眼睛闪亮,献宝似的掏出那几张皱巴巴的纸。
“我有个好东西想造出来,跟之前的水犁一样能帮农人省力提水灌溉的!可我画不好,也想不明白该怎么让它动起来,五哥你最厉害了,你帮帮我好不好?”
南承瑜疑惑地接过那几张纸,展开一看,上面线条杂乱,勉强能看出一个带有叶片的链条和两个大轮子的轮廓,旁边还标注着一些歪歪扭扭的文字。他起初有些漫不经心,但仔细辨认着允堂连比带划、激动不已的解释后,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渐渐泛起了感兴趣的光芒。
作为工匠,他本能地对这种具有实用价值的机械构造产生好奇。
允堂描述的那种通过脚踏驱动,带动链板循环提水的设想,虽然稚嫩,却触及了水力机械的核心原理。
“此物……若真能制成,倒确实于农事有益。”南承瑜手指无意识地在图纸上摩挲,“你可知,其关键在于齿轮啮合的角度与链板之间衔接的灵活性,还有水槽的密封……”
他一说起专业领域,便忘了眼前的弟弟,也忘了一再强调自己需要跟允堂保持的距离,开始认真地与允堂讨论起来。
允堂见他感兴趣,更是开心,叽叽喳喳地补充着自己模糊的记忆和在皇庄的见闻。
两人一个敢想,一个懂行,竟在这充满木屑和机油味道的工坊里,热火朝天地讨论了小半个时辰。南承瑜甚至拿出炭笔和干净的纸张,开始根据允堂的描述和自己的理解,重新绘制更精细、更符合力学原理的结构图。
“五哥,你真好!”允堂看着纸上逐渐成型的、看起来就很高明的图案,满脸崇拜,“等我们做出来,先在我的小菜园试试,要是好用,就告诉父亲和太子哥哥,推广出去!”
南承瑜笔下微微一顿,抬眼看了看允堂那张不谙世事、纯粹因为一个“好主意”即将实现而兴奋发红的小脸,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言,继续低头画图。
他只是被这个器械构想本身所吸引,至于其他,他不愿,也无力去多想。
然而,东宫的眼线,早已将十五殿下频繁出入去找璃王,并与璃王闭门良久的事情,报到了南承瑾那里。
起初,南承瑾并未在意。
只当是允堂孩子心性,又对什么新奇玩意产生了兴趣,去找那个同样“不务正业”的同胞亲哥哥玩耍。
他甚至觉得,只要允堂开心,随他去便是。
直到他的心腹内侍,将一份更详细的情报小心翼翼放在他的案头——小殿下与璃王好似又在合作设计一种新型农用提水器械,璃王已绘制出详细图纸,并开始动用其个人关系,悄悄搜集制作所需材料。
“新型农用提水器械……”
南承瑾捏着那份薄薄的纸条,低声重复了一遍,俊朗的眉眼间笼罩上一层阴霾。他想起了允堂之前关于皇庄水渠的提议,想起了父皇对此事的重视和迅速批复,也想起了允堂近日来种种“关心农事”的举动。
如果只是允堂自己胡闹,他一笑置之。但如果,这里面掺杂了老五的身影……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
南承瑜,那个平日里低调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五弟。是了,他确实精通工匠之术,工部几位专注于水利、器械的老臣,私下里没少称赞这位五皇子的天赋。
以前他只当是旁门左道,未曾上心。
可现在,允堂和他搅在一起……
一个备受帝宠、心思纯善但极易被引导的幼弟;一个身怀特殊才能、母族微弱却可能借此积累声望、甚至结交技术官员的亲兄长。
“允堂……”南承瑾喃喃自语,指节微微泛白,“你为何要去找他?为何一定要……逼哥哥多想?”
就在此时,南承瑾又想起了外祖父信中提到的内容,提醒他巩固储位,留意诸位年长皇子的动向,近年来对老五在工巧方面的才能偶有提及,虽未委以重任,却也是一种无形的认可。……允堂年岁渐长,天真烂漫固然可喜,然亦需引导,勿使其赤子之心,为人所趁,徒增烦扰。当早做绸缪,一切,以东宫稳固为上。”
“勿使其赤子之心,为人所趁……”
“早做绸缪……”
“一切,以东宫稳固为上……”
外祖父的担忧,与他此刻的不安,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他仿佛看到,允堂那灿烂无邪的笑容,正被南承瑜巧妙地利用,成为其展示才能、博取父皇关注、甚至结交朝臣的跳板。这次是农具,下次呢?允堂的善良和受宠,会不会变成别人手中刺向东宫的利刃?
他绝不允许!
“砰!”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书房中格外刺耳。南承瑾手中那只上好的白瓷茶杯,竟被他生生捏碎!锋利的碎片割破了他的指尖,殷红的血珠瞬间沁出,滴落在紫檀木的书案上,晕开一小团暗色。
他却浑然未觉疼痛,只是眼神阴沉地盯着那摊血渍,胸口剧烈起伏。
脑海中,是允堂仰着小脸,信任又依赖地看着他的模样;是外祖父信中那句“不伤其性命”之下的冷酷暗示;是南承瑜在工坊里,与允堂头碰头画图时,那看似专注平静,实则可能包藏祸心的侧影……
为什么?允堂,你为什么要去找南承瑜?为什么一定要用你的“善良”,来挑战哥哥的底线?你可知,这朝堂之上,这宫闱之中,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我护着你,纵着你,难道就是为了让你成为老五手中的棋子,来对付哥哥吗?
一股混杂着愤怒、失望的痛楚,以及深深刻入骨髓的忌惮,涌上心头。允堂的行为,在他眼中,不再是无心之举,而是一种潜在危险的信号。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再任由允堂这样“天真”下去,更不能让南承瑜借着允堂的东风,有任何冒头的机会。
东宫的威严,储君的地位,不容任何人以任何方式觊觎和动摇。即便是他疼爱的弟弟,也不行。
南承瑾缓缓松开手,任由掌心的瓷片碎渣掉落。他取过一方素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的血迹,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冷意。
他抬眸,对侍立一旁、吓得大气不敢出的心腹内侍,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去,请小殿下过来。就说……孤有事问他。”
他的眼神幽深,所有的风暴都被强行压在了那平静的表面之下。
允堂那试图造福百姓的简单愿望,在他尚未察觉之时,已悄然被卷入了兄长心中那片充斥着权力与猜忌的惊涛骇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