诰京的初春,带着料峭寒意。
红墙金瓦的宫阙在微熹的晨光中苏醒,檐角的风铃发出清泠的碎响。
允堂的生活似乎回到了某种既定的轨道,却又处处不同。
每日清晨,他依旧会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太后精神尚好,拉着他絮絮叨叨,问北境的风雪,问皇帝的伤势,浑浊的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欣慰。
允堂挑着有趣的事说,逗得太后开怀。练武场上,他的枪法更加凌厉沉稳,每一招每一式都带着北境风霜磨砺出的果决。演武场边缘,总能看到皇帝南烁的身影,他负手而立,偶尔指点一二,更多时候只是沉默地看着,眼中是旁人难以解读的深意。
文华殿的讲学也恢复了。
允堂坐在窗明几净的殿内,听着大儒讲解经史子集,心思却偶尔会飘远。
父亲待他,比北境之前更甚。赏赐流水般地送入重华宫偏殿,珍玩古籍,名贵药材,甚至还有几匹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驹。父亲批阅奏折时,也时常将他唤到身边,让他看,让他听,偶尔会问他的看法。那份毫不掩饰的倚重和宠爱,如无形的暖流包裹着他,却也是无形的火炬,将他置于所有目光的焦点。
寒月轩解禁后,允堂去过几次。
叶清涵搬进了一处还算宽敞清净的宫苑,内务府按美人的份例供应着一切。
环境好了,可母亲的心结似乎更深了。她不再歇斯底里地嘶吼,却变得更加阴沉。允堂每次去,她要么沉默地坐着,要么就拉着允堂,用那种冰冷而神经质的语气,一遍遍地诉说着当年的“冤屈”,咒骂着南承瑾、怨恨着父亲。
允堂试图开解,试图告诉她放下过往好好生活,换来的只是她更加冰冷的眼神和长久的沉默。
五哥南承瑜也去看过母亲。
允堂后来听宫人低语,说五哥去时,叶清涵起初是狂喜,抱着他哭诉,可当得知五哥只是被解了禁足府邸的思过,并未有任何实权,不如其他哥哥得父亲看重时,她再次爆发了。
据说摔碎了殿内仅剩的一套像样茶具,指着五哥的鼻子骂他“废物”、“扶不起的阿斗”,骂他不如允堂“会讨那狠心男人的欢心”。南承瑜是铁青着脸冲出来的,之后再未踏入那处宫苑半步。
允堂听闻,心中一片冰凉,为母亲,也为五哥,也为自己。
朝堂之上,随着南烁伤愈临朝,那压抑已久的暗流终于彻底涌动起来。
太子南承瑾监国期间,虽极力稳住大局,但三皇子南承钰联合王家、赵家、崔家等世家大族,步步紧逼,明里暗里抢夺了不少关键位置,尤其是在户部和吏部安插了人手。
慧妃与贤妃在后宫的明争暗斗也越发激烈,徐家与沈家在朝堂上针锋相对,互揭短处,搅得朝局乌烟瘴气。
各位皇子都已封王开府,上朝议事。
南承钰言辞犀利,每每与太子意见相左,争执不休。朝堂上,太子一系与三皇子一系泾渭分明,每逢一处空气中都弥漫着无形的硝烟。
南烁端坐御座之上,冕旒垂下的玉藻微微晃动,遮住了他大半神情。
他听着朝臣的奏报,看着儿子们在殿下的明争暗斗,眼神深不见底,谁也看不透他的心思。
只是他落在允堂身上的目光,总是旁人无法企及的温和与期许。
这份独一份的“圣眷”,灼烤着每一个有心人的神经。
这日早朝,议完几件不甚紧要的政务,殿内出现短暂的沉寂。
皇帝的目光扫过阶下众臣,正欲开口宣布散朝。
“陛下!”
一个苍老却洪亮的声音打断了还没出口的退朝话语。
站在勋贵前列的国公蒋川泽,手持玉笏,颤巍巍地出列。他须发皆白,身形佝偻,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但那双浑浊的老眼抬起时,却带着一种久经朝堂的锐利和固执。
蒋川泽对着御座深深一揖。
“老臣斗胆,有本启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三朝元老、太子嫡亲外祖的身上。
太子南承瑾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
齐王南承钰眼中掠过看好戏的冷光。
南承瑜心中莫名一跳,升起不好的预感。
“讲。”
蒋川泽直起身,浑浊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南承瑜所在的方向,随即垂下眼帘。
“陛下!老臣观礼法,思祖制,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十五皇子殿下,天资聪颖,英武不凡,乃陛下龙子,天潢贵胄。然,殿下如今已年过十三,束发成童,非昔日懵懂幼子!
按我朝祖制、宫中礼法,皇子年满十岁,便应迁出帝宫,居于皇子所,或另赐宫苑,以习独立,明尊卑,知进退!
可如今,十五殿下仍居于陛下寝宫重华宫内!此乃前所未有之事!陛下对十五殿下舐犊情深,老臣岂能不知?然,溺爱非爱,实乃害也!长此以往,一则,恐令殿下恃宠生骄,不明君臣父子之礼,不知宫闱内外之别!二则,置太子殿下于何地?
储君东宫,乃国之副贰,万民所望!十五殿下久居帝侧,位同副君,此非太子殿下之福,更非十五殿下之福!三则,宫中朝野,物议沸腾!陛下圣明,岂能因一时之私爱,而坏祖宗百年之成法,乱宫廷森严之纲纪?!
老臣恳请陛下,为社稷计,为皇子计,为宫廷礼法计,即刻下旨,令十五殿下迁出重华宫,另赐居所!以安人心,以正视听!”
蒋川泽一番话,字字句句,引经据典,忧国忧民,矛头却直指南烁对允堂的“溺爱”和“逾制”!更将“置太子于何地”、“物议沸腾”、“坏祖宗成法”几顶沉重无比的大帽子,狠狠扣了下来!
整个太和殿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南承瑜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表面的镇定。
蒋川泽的话,将他弟弟允堂的处境,赤裸裸地摊开在满朝文武面前。
太近了……允堂离父皇太近了。近得让所有人不安,让蒋家难堪,让礼法不容!这份“父爱”,成了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他虽与允堂经过那件事后自幼疏离,可他从未真心盼过允堂不好。
太子南承瑾的脸色也在瞬间变得难看。外祖父这番话,将他和允堂彻底对立起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可南烁还未出声。
南承钰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王家、赵家、崔家等世家的官员,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吏部侍郎蒋文柏,慢悠悠地出列,对着御座躬身,脸上堆着貌似诚恳的忧虑。
“陛下,国公拳拳之心,老臣谋国之言,实乃金玉良言!十五殿下聪慧仁孝,人所共见。然,殿下年岁渐长,若长久居于帝宫,确于殿下自身清名有碍。
外间恐有不明事理之徒,妄加揣测,以为殿下恃宠而骄,觊觎……咳咳,”
蒋文柏假意咳嗽两声,略过了那个最敏感的词汇,继续道。“此等流言蜚语,有损陛下圣誉,更徒增十五殿下困扰。臣附议蒋国公所请,恳请陛下为十五殿下长远计,早作安排。”
“臣附议!”
“臣附议!”
“陛下,礼法不可废啊!”
如同得到了信号般,几个依附于蒋家和齐王的官员纷纷出列,声音或激昂或痛心,汇成一片逼迫的声浪。
太子南承瑾听着被群臣围攻、孤立无援的幼弟,一步踏出班列,第一次在朝堂上直接出声驳斥重臣。
“够了!”
他声音不大,却此刻在声音嘈杂的殿中传开!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太子。
南承瑾目光直视御座。
“蒋国公、蒋侍郎,还有诸位大人!尔等口口声声礼法、祖制、清名!可曾想过十五弟的感受?!他尚在冲龄,离宫别居,起居饮食,何人照料?心境冷暖,何人关切?父皇将其留在身边,自有父皇的考量!岂容尔等在此妄加揣测,以礼法之名,行逼迫之实?!
十五弟乃孤手足!孤看着他长大!他的品性,孤最清楚!绝无半分恃宠而骄,更无半点非分之想!尔等如此咄咄逼人,置孤于何地?置父皇天伦于何地?!”
蒋文柏的脸色变得难看下来,他看着太子,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震惊、失望和不被理解的愤怒!赵元启等人也面面相觑,没料到太子会如此激烈地维护十五皇子。
御座上,南烁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冕旒垂下的玉藻纹丝不动,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方才还沸反盈天的朝堂,所有出列的、附议的官员,都僵在原地安静下来。
南烁的目光,穿透晃动的玉藻,缓缓扫过阶下众人。
“太子觉得,何处合适?”
南承瑾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父皇……把球踢给了他?!问他允堂搬去哪里合适?!
这哪里是询问?这分明是试探!
若他顺着蒋文柏的话说,让允堂搬去偏僻的皇子所,那今日之事便是坐实了他伙同外祖蒋家“逼迫”允堂搬离重华宫。
满朝文武的目光,落在太子身上,静待着南承瑾的回答。
南承瑾迎着南烁的视线,迎着满朝文武的审视,对着御座躬身。
“回父皇!十五弟年幼,骤然离宫,儿臣亦心有不忍。然,礼法规矩,亦不可轻废。儿臣以为……东宫偏殿,尚有数处清净院落,离儿臣居所不远。
十五弟若迁居东宫,一则,可全礼法规矩,免于物议;二则,儿臣身为兄长,亦可就近照拂,督促其学业武艺;三则,兄弟同处,手足情深,亦可彰显我皇家和睦,为天下表率!此乃儿臣愚见,请父皇圣裁!”
东宫偏殿!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将十五皇子安置在太子东宫?!这简直是……石破天惊!
蒋家父子的脸色由铁青转为惨白,蒋川泽身体晃了晃,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震惊愤怒!他苦心孤诣,不惜亲自下场撕破脸皮,就是要将允堂从皇帝身边推开,远离权力中心!
可太子……他的外孙竟然主动将允堂拉进了东宫?!这算什么?!引狼入室吗?!
赵元启、南承钰等人也懵了,这个结果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将允堂放在太子眼皮子底下?
这……这究竟是太子的以退为进?还是真的兄弟情深?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投向御座。
南烁稳坐如山。只有那按在紫檀御案上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
半晌,那威严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准太子所奏。十五皇子允堂,即日起,迁居东宫撷芳殿。一应起居用度,由东宫支应。太子,允堂朕就交给你了。”
“儿臣遵旨!定不负父皇所托!”
“退朝。”
南烁起身,在张敬贤等人的簇拥下,径自转身离去。
迁居撷芳殿的过程极其迅速。
内务府的人手脚麻利,不过半日功夫,允堂在重华宫偏殿那要搬的家当,就被整整齐齐地搬进了东宫西侧的撷芳殿。
撷芳殿庭院雅致,殿内陈设简洁却不失皇家气度。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暖融融的。
常德和东远带着几个小太监忙前忙后地收拾归置,脸上带着对新环境的忐忑。
允堂独自站在庭院里那株含苞待放的海棠树下,看着陌生的宫殿,心中空落落的。
离开住了十几年的重华宫,离开父亲身侧,纵然是太子哥哥的东宫,也让他感到一种被连根拔起般的茫然和不舍。
“怎么?不喜欢这里?”
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允堂回头,看到太子南承瑾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他已换下朝服,只穿着一身杏黄常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关切。
“没有,太子哥哥。这里很好,很清净。就是……就是有点不习惯。”
南承瑾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轻松。
“刚开始都这样。以后这里就是你出宫前的居所了。缺什么少什么,或者哪里不合心意,直接跟哥哥说,或者吩咐东宫总管。别拘束。”
南承瑾看着允堂依旧有些消沉的小脸,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些。
“怎么?不想住太子哥哥这里?”
允堂低下头,沉默了片刻。
“没有,我只是想到父亲,有些舍不得。太子哥哥……谢谢你。在朝上……谢谢你护着我。可是……可是因为我,让你和蒋国公……”
“不必谢我,你是我弟弟,护着你是应该的。至于外祖父……”
南承瑾轻轻叹了口气。
“他老了,有些事……想得太多,看得太重。你不必放在心上。安心住下才好。”
南承瑾环顾了一下撷芳殿,转移了话题。
“这院子不错,就是冷清了些。回头哥哥让人移几株开得热闹的花过来。对了,你身边伺候的人手够不够?要不要再拨几个伶俐的过来?”
“不用了太子哥哥,常德和东远他们够用了。”
“那好。”
南承瑾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起居饮食的琐事,便称还有政务处理,离开了撷芳殿。
看着太子哥哥离去的背影,允堂心中那份不真实感依旧挥之不去。太子哥哥待他,似乎依旧如往日般温和关切,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温和之下,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他走到殿内,常德正指挥着小太监将他的书箱搬上书架。其中一个雕花紫檀木小箱子被小心地放在案头。
“小殿下,您的书和……那个小盒子都安置好了。”
允堂的目光落在那个不起眼的小盒子上。
那是父亲在他离宫前,让张敬忠悄悄送来的。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支通体莹润、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带钩,样式古朴大气。
张敬忠当时只说了一句。
“陛下说,天凉了,玉能养人,让殿下随身戴着,莫忘添衣。”
允堂走过去,轻轻打开盒子,取出那枚温润的玉带钩,紧紧握在掌心。
冰凉的玉石很快被他的体温捂热。
父皇……并没有真正“放手”。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棂。
东宫的宫墙比别处更高些,但也挡不住外面湛蓝的天空。几只不知名的鸟儿欢快地掠过檐角,飞向远方。
允堂深吸了一口初春微凉的空气,将玉带钩系在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