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艺工作室成了念无乐的新避难所。
每周二和周四的上午,她会带着小小的工具包,独自下楼去上课。第一次完全独自出门的那天,江陵站在窗前,看着念无乐纤细的身影慢慢走向那栋矮楼,手心攥出了汗。她数着时间,准备好随时冲下去救援。
但一小时后,手机收到了念无乐发来的照片——一只歪歪扭扭的杯子,配文:“丑,但是我的。”
江陵望着那条信息,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这是念无乐发病以来第一次独自完成一件事,第一次用轻松的语气评价自己的创造。那些细小的进步,如同黑暗中点燃的一盏盏小灯,照亮了漫长而曲折的康复之路。
“今天老师教了拉坯的技巧,”晚餐时,念无乐比平时多说了一些话,“我的手还是抖,但粘土的感觉...很好。实实在在的。”
江陵注意到她说这些话时,几乎没有犹豫或自我怀疑。这是一种新的语言,一种关于可能性的语言,而非局限。
“你想看看我的新设计吗?”江陵试探着问,“我正在做的社区图书馆项目。”
令她惊喜的是,念无乐点头了。饭后,她们一起坐在书房里,念无乐仔细看了江陵的设计草图,甚至提出了一些修改建议。
“这里的采光可以考虑增加天窗,”念无乐指着儿童阅读区的图纸说,“孩子们喜欢看云。”
江陵惊讶于她的洞察力,“你说得对,我怎么没想到。”
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生病前的念无乐——那个敏锐而有才华的艺术家,对美和功能有着天生的直觉。
然而进步并非直线。周五深夜,江陵被一阵压抑的呜咽声惊醒。她走进卧室,发现念无乐蜷缩在角落,手臂上有新的抓痕。
“它们从墙里出来了...”念无乐语无伦次地说,“长着好多眼睛...说要带我走...”
江陵像往常一样抱住她,轻声安慰,但这次念无乐的反应不同以往。她猛地推开江陵:“没用的!你骗我!它们永远不会离开!我永远都好不了!”
这是念无乐第一次对江陵发火,第一次直接表达出绝望和愤怒。江陵愣了片刻,然后坚定地再次抱住她:“你可以生气,可以害怕,但不要推开我。我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
念无乐挣扎了一会儿,最终瘫软在江陵怀里,无声地流泪。那一刻,江陵明白,真正的救赎不是永远平静,而是即使在风暴中也能找到彼此的双手。
第二天,念无乐异常安静,几乎一整天没说话。江陵没有强迫她,只是默默地陪伴。傍晚时分,念无乐突然说:“我想做一件给你的东西。在陶艺工作室。”
“好啊,”江陵微笑道,“做什么呢?”
“秘密。”念无乐简短地回答,然后几乎羞涩地低下头。
周二的陶艺课上,念无乐开始创作她的秘密项目。江陵注意到她出门时眼神中有种新的决心。那天下午,念无乐比平时回来得晚一些,手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用布包裹的物品。
“还没完成,”她说,“但我想给你看过程。”
她揭开布,露出一组正在晾干的陶瓷组件——几片精致的、带着微妙弧度的陶片,表面有精细的纹理。
“这是...”江陵好奇地看着。
“翅膀,”念无乐轻声说,“我想做一对翅膀给你。”
江陵不解地看着她。
“你总是给我力量,”念无乐解释着,声音有些颤抖,“每次我坠落时,你都接住我。我想给你也做一对翅膀,万一...万一你也需要飞翔呢?”
江陵感到喉咙哽住了。这是念无乐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表达感恩,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也能给予而非仅仅接受。
制作过程并不顺利。有一片翅膀在窑中开裂了,念无乐不得不重新制作。江陵看着她专注地揉捏粘土,测量厚度,小心地塑造形状,那种专注本身就像一种疗愈。
“有时候我觉得粘土比药物更有用,”一次课程后,念无乐罕见地谈起自己的感受,“它就在那里,实实在在的。当我手中握着粘土时,就能区分什么是真实,什么是...不是。”
江陵意识到,念无乐正在找到自己的方式与疾病共处,正在构建一套属于自己的生存工具。这不是痊愈,而是比痊愈更珍贵的东西——在自己的黑暗中找到光明的能力。
周末,江陵带着念无乐去郊外的小河边散步。这是她们第一次远离城市的短途旅行。念无乐有些紧张,但坚持要走完全程。在一片白桦林间,她突然停下脚步。
“这里真好,”她轻声说,“安静得让那些声音也变小了。”
她们在河边坐下,看着水流缓缓向前。念无乐突然说:“有时候我在想,我的脑子就像这条河。有时清澈平静,有时浑浊汹涌。但无论如何,它一直在流动,一直在向前。”
江陵握住她的手:“而且河岸一直在这里,永远不会离开。”
回程路上,念无乐在车上睡着了,头轻轻靠在车窗上。江陵看着她平静的睡颜,想到这几个月来的点点滴滴。进步是缓慢的,几乎难以察觉,就像水滴石穿,需要无尽的耐心和信念。
但那对陶瓷翅膀最终完成了。念无乐小心翼翼地将它们组装在一个轻巧的框架上,创造出一种即将展翅的姿态。她把它送给江陵时,脸上带着混合自豪和羞涩的表情。
“它很美,”江陵真诚地说,“是我收到过最珍贵的礼物。”
“它不完美,”念无乐指出几处不对称的地方,“左边比右边低了一点。”
“正因为不完美才完美,”江陵把它放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就像我们一样。”
那天晚上,当念无乐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时,她没有立即寻求江陵的安慰,而是自己打开了床头灯,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才轻声呼唤:“江陵?你醒着吗?”
“我在这里,”江陵立刻回应,从隔壁房间走来,“不怕,不怕。”
“我知道,”念无乐说,声音比平时稳定许多,“我只是想确认你真的在。”
江陵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永远都在。”
月光从窗户洒进来,照在那对陶瓷翅膀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救赎不是一蹴而就的奇迹,江陵想,而是由这些细小时刻编织而成的安全网。是每一次选择信任而非恐惧,是每一次伸出手而非退缩,是每一次说“不怕”而非绝望。
她看着渐渐重新入睡的念无乐,知道前方还有无数挑战,无数次复发,无数个不眠之夜。但此刻,在这静谧的夜晚,她已经看到了最珍贵的奇迹——一个破碎的灵魂如何一点一点地重新学会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