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底的光斑还在晃动，像碎了一池的液态水晶，又像某种无声的蛊惑。欣起站在岸上，泳池边缘粗糙的水泥硌着她的鞋底，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攫住了她。交晖那句话，轻飘飘的，却比池水更深沉地漫进她的耳膜，淹没了所有喧嚣的蝉鸣和之前沸腾的怒火。
“星星……”她无意识地重复着，目光却无法从交晖脸上移开。水珠正顺着交晖的脸颊滑落，流过纤细的脖颈，没入深色泳衣领口。那双总是低垂的眼，此刻湿漉漉地、毫不避讳地望着她，里面有种近乎脆弱的热切，仿佛捧出了一件极其珍贵又极易破碎的宝物，等待着她的审判。
预想中的所有质问——跟踪、偷窥、这整件令人不安的事情——都卡在喉咙里，被这池绿水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泡得酥软，失去了棱角。欣起甚至忘了自己刚才还在生气，一种更复杂、更茫然无措的情绪占据了上风。她只是站着，看着水里的交晖，像个突然被推到舞台中央却忘了台词的蹩脚演员。
交晖似乎并不急切地等待她的回应。见欣起久久不语，她缓缓吸了口气，身体向下一沉，再次没入水中，只留下一圈逐渐扩大的涟漪。这一次，欣起的目光紧紧跟随着水下那个模糊的身影。她看到交晖像一尾真正的水生生物，舒展肢体，轻盈地滑向池底那片闪烁的光斑，然后在光斑中心蜷缩起来，双臂环抱住自己，黑发如同海藻般在绿莹莹的水中飘散开。
她在那里停留了很久。阳光透过水面，在她周围投下变幻莫测的光纹。那一刻，欣起奇异地觉得，这个破败的、被遗忘的泳池，才是交晖真正的世界，一个安全、静谧、可以容纳所有沉默和秘密的茧房。而自己，是一个莽撞的闯入者。
一种说不清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情绪，让欣起没有再停留。她转身，默默钻出了铁网，重新回到被阳光炙烤得发烫的水泥路上。身后的泳池恢复了寂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白日梦。
但那个素描本里的画面，交晖入水时的姿态，还有那句关于“星星”的话，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欣起的脑海里。
接下来的几天，学校生活照旧。试卷、课堂、嘈杂的课间十分钟。但欣起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飘向教室角落那个空位——交晖又迟到了，或者根本就没来早读。偶尔在走廊擦肩而过，交晖总是迅速低下头，加快脚步，像受惊的兔子，与泳池里那个坦然指向光斑的她判若两人。
欣起没有再上前质问。愤怒消退后，留下的是巨大的好奇和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关注着的异样感。那些画，细致入微地捕捉了她的许多瞬间，有些甚至连她自己都忘了。被一个几乎算是陌生的人如此“收藏”，感觉很奇怪，像被剥开了一层，却又在另一种意义上被深刻地“看见”了。这种感觉让她不安，又隐隐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她开始下意识地回忆，交晖提到的“那天”，究竟是哪一天？图书馆，黄昏，晚霞……记忆的碎片模糊地拼凑起来。好像是有那么一次，她确实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也确实回头看到了交晖。但星星？她眼里有星星吗？那不过是夕阳的反光吧。交晖到底是怎么看的？又为什么要用那样的方式记住？
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
周三下午是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欣起借口不舒服，溜回了教学楼。鬼使神差地，她又走到了那片废弃泳池附近。铁网的破洞还在。她犹豫着，没有钻进去，而是绕到旁边一栋闲置实验楼的二楼走廊，从这个角度，可以透过稀疏的树木缝隙，隐约看到泳池的一角。
果然，交晖在那里。她没有下水，而是坐在深水区池畔，双腿悬空，身边摊开着那个熟悉的素描本。她低着头，铅笔在纸面上快速移动着。她在画什么？还是画自己吗？欣起的心跳莫名加快。她屏住呼吸，借着墙壁的遮挡，悄悄观察。
交晖画得很专注，侧脸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异常安静。偶尔她会停下笔，抬起头，望向泳池对面的教学楼，或者天空漂浮的云朵，眼神空茫，像是在寻找，又像是在放空。过了一会儿，她合上本子，没有像上次那样跃入水中，而是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沿着池边慢慢走着，手指轻轻划过剥落的瓷砖墙面，像个巡视自己领地的孤独君王。
欣起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消失在茂盛的杂草丛后，心里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交晖的世界，似乎只有这个破败的泳池和那个厚厚的素描本。
又过了两天，周五放学后，轮到欣起所在的小组打扫公共卫生区，恰好包括废弃泳池外围的那条小路。组员们抱怨着草丛里的蚊虫和垃圾，敷衍了事地挥动着扫帚。欣起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总往铁网里瞟。
打扫接近尾声时，一阵风刮过，将几张废纸吹到了铁网破洞附近。欣起走过去弯腰捡拾，眼角的余光瞥见破洞内侧的草地上，躺着一本薄薄的、封面是星空图案的便签本。不是那个厚重的素描本，但这个本子看起来也很旧了。
她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迅速扫视四周，确认没人注意，然后飞快地弯腰，伸手穿过铁网的破洞，将那个小本子捞了出来，迅速塞进了自己的书包侧袋。动作快得几乎让她自己都怀疑是否真的发生了。
做完这一切，她的脸颊有些发烫，手心也沁出了汗。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笼罩了她。但强烈的好奇心压倒了一切。
回到家，关上房门，欣起才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个便签本。封面是深邃的蓝色，点缀着银色的星星月亮，边角已经磨损。她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里面不是画，而是字。铅笔写的，字迹清秀，有些地方却显得用力而潦草，像是情绪激动时写下的。
x月x日，阴。
她又坐在图书馆老位置，阳光好的时候，光会落在她翻书的手指上。今天她好像有点困，头一点一点的，像只啄米的小鸟。我不敢多看。
x月x日，晴。
操场。她跑步的样子像鹿，头发扬起来，有金色的光。摔了一跤，膝盖破了，但她马上爬起来，笑着对同伴摆手说没事。笑得真好看。可是膝盖一定很疼。
x月x日，雨。
在教学楼后门躲雨，听到压抑的哭声。悄悄看了一眼，是她。肩膀缩在一起，很小一团。为什么哭？有人欺负她了吗？我想递张纸巾，但不敢。我这样的人，出现只会吓到她吧。雨停了，她也走了。地上只有湿漉漉的脚印。
一页一页，记录的都是她。从高一下学期开始，断断续续，直到最近。日期、天气、她穿了什么衣服、做了什么、有什么表情……事无巨细，像一份冷静的观察报告，却又在字里行间渗透出一种近乎疼痛的专注和小心翼翼的爱惜。
欣起看得呼吸都屏住了。这比素描本更直接，更赤裸。那些她早已遗忘的日常碎片，在另一个人的笔下被如此珍重地保存下来。被跟踪、被窥视的感觉再次升起，但这一次，混合了一种奇异的酸涩。原来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有一个人，这样沉默地、长久地注视着她，为她的摔倒而揪心，为她的眼泪而难过，却连递一张纸巾的勇气都没有。
她翻到最新的一页，日期是前天。
x月x日，晴。
她发现了。那个本子。她看起来很生气。我把她引到了泳池。我说了星星。她愣住了。然后我逃进了水里。水很凉，包裹着我，像拥抱。她站了很久，最后走了。没有骂我。是不是……没有那么讨厌我？可是，她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吧。一个只会躲在暗处偷窥的怪物。
最后几个字写得格外用力，铅笔尖几乎要划破纸页。
欣起合上便签本，胸口堵得厉害。怪物……交晖是这么看自己的吗？那个在泳池里像鱼一样自由、在素描本里能精准捕捉光影的女孩，内心竟然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她想起交晖在教室里总是独来独往，几乎不与人交谈，偶尔被点名回答问题，声音也细若蚊蚋。原来那份沉默之下，藏着如此汹涌而自卑的暗流。
自己当时的愤怒，是不是加深了她的这种自我认知？
这个认知让欣起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内疚。她不是应该感到被冒犯吗？为什么现在反而开始担心起那个“冒犯”她的人的心情了？
周末两天，欣起过得心神不宁。那个星空封面的便签本像一块烫手的山芋，藏在哪里都觉得不安。她几次拿起手机，想通过班级群找到交晖的联系方式，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道歉？质问？还是……安慰？哪一种都显得不合时宜。
周一早上，欣起特意早到了教室。交晖的座位还是空的。直到早读铃响前一刻，那个熟悉的身影才悄无声息地从后门溜进来，低着头，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不留痕迹。
一整天，欣起都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交晖。她看到交晖大部分时间都趴在桌子上，像是睡觉，又像是在发呆。课间也从不离开座位，只是拿出那个素描本，放在桌肚里，偷偷地画着什么。有两次，欣起感觉交晖的目光似乎飞快地扫过自己，但当她看过去时，交晖早已移开了视线，只留下一个紧绷的侧脸。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的翻书声。欣起正在解一道数学题，有些焦头烂额。忽然，一个小纸团从斜后方滚过来，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脚边。
她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几乎是直觉，她抬头看向交晖的方向。交晖正低着头，耳朵尖却红得透彻。
欣起弯腰捡起纸团，手心有些出汗。她悄悄在课桌下展开。上面只有一行铅笔字，依旧是那清秀的字迹，却带着一丝颤抖：
“本子……可以还给我吗？”
果然是她掉的。她也知道是自己捡到了。欣起捏着纸条，心里乱成一团。该怎么还？当着大家的面走过去还给她？那会不会让她更难堪？可是不过去，又该怎么回应？
她想了想，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小条纸，飞快地写下一行字：
“放学后，泳池边？”
写完，她趁老师不注意，将纸条揉成团，回身经过交晖座位时，看似不经意地让纸团掉在了她的桌角。
交晖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去捡，过了好几秒，才飞快地伸手将纸团攥进手心，头垂得更低了。
剩下的半节课，对欣起来说格外漫长。她能感觉到来自斜后方的那道视线，不再是偷偷的窥探，而是一种紧张的、等待审判般的注视。
放学铃终于响了。同学们收拾书包，喧闹着离开教室。欣起故意磨蹭着，等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背上书包。她看向交晖，交晖也正慢吞吞地收拾着，手指有些发抖。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默契地走向那片废弃区域。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再次钻过铁网破洞，泳池依旧沉默地盛着一池碧绿。午后的热气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植物和水汽混合的味道。
欣起站在池边，交晖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低着头，双手紧紧抓着书包带子，像个等待训斥的小学生。
欣起从书包里拿出那个星空封面的便签本，转身，递了过去。
“这个，是你的吧。”
交晖飞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本子，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我……我不是故意要看的。”欣起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捡到的时候，不小心翻开了……”
交晖没有吭声，只是把怀里的本子抱得更紧。
“那些……画，还有那些字……”欣起斟酌着词句，感觉每说一个字都无比艰难，“你……为什么？”
交晖依旧沉默，肩膀微微缩起。
欣起叹了口气。她知道，让交晖开口解释，恐怕比登天还难。她换了个问题：“你说……星星，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个问题，交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终于抬起头，目光越过欣起的肩膀，望向泳池中央那片被夕阳染成金色的水面。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极轻的声音，像梦呓一般：
“那天……图书馆，晚霞……很好看。你回头的时候，光……正好在你眼睛里。”她停顿了很长时间，仿佛在积蓄勇气，“很亮……像星星掉进去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清，但欣起却听得真切切。原来如此。只是一个瞬间的光影，被一颗敏感的心捕捉，并赋予了诗意的想象。
“所以……你画我，写那些……只是因为……”欣起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这种行为。
“对不起。”交晖突然打断她，声音带着哽咽，“我知道不对……像个变态一样。我会……我会把这些都处理掉。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了。”
说完，她猛地转身，似乎想要逃离。
“等等！”欣起下意识地喊住她。
交晖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欣起看着她的背影，那么单薄，那么孤独。那些曾经让她愤怒和不安的“证据”，此刻在交晖那句带着哭腔的“对不起”和“变态”的自我评价中，忽然变了味道。那不是一个恶意窥探者的行径，更像是一个孤独星球的孩子，笨拙地、用自己唯一擅长的方式，去记录和靠近她眼中唯一的光亮。
“那个泳池……”欣起看着泛着金光的绿色水面，轻声问，“为什么总是来这里？水里……不冷吗？”
交晖的背影僵硬着，良久，才低声回答：“水里……很安静。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也……没有人会看见。”
所以，这里是她躲避外界、隐藏自己的避难所。而自己，是那个闯入了她避难所，还差点毁掉她珍宝的人。
欣起心里那点残存的不适和怒气，终于彻底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怜悯、理解和一种奇异责任感的情愫。她向前走了几步，走到与交晖并肩的位置，也望向那片池水。
“水里……是什么感觉？”她问，语气是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好奇。
交晖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怔了一下，侧过头看了欣起一眼，发现她脸上并没有厌恶或嘲讽，才小声说：“像……飞。又像……被包裹着。很轻。”
“哦。”欣起应了一声。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对峙和紧张，反而有种微妙的、正在慢慢建立连接的脆弱平衡。
夕阳一点点沉下去，池水的颜色从碧绿转向深蓝，光斑也渐渐消失了。
“天快黑了。”欣起说，“回去吧。”
交晖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又一前一后地钻出铁网。走在回教学楼的小路上，夕阳把她们的影子融合在一起。快到教学楼门口时，欣起停下脚步，转过身。交晖也立刻停下，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欣起看着交晖那双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澈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那些画……画得挺好的。”
交晖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还有，”欣起顿了顿，像是在下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以后……如果想画我，可以不用偷偷摸摸的。”
说完，她没等交晖反应，转身快步走进了教学楼，留下交晖一个人站在原地，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像个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击中的雕像，久久没有动弹。
那天之后，有些事情悄然改变了。
欣起没有再刻意躲避交晖的目光，偶尔在走廊或教室里视线相遇，她会试着给对方一个很浅的、几乎看不出的点头。交晖起初还是会像受惊一样立刻移开视线，但次数多了，她眼神里的慌乱渐渐少了，有时甚至会迟疑地、极其轻微地回点一下头。
她们没有变得形影不离，甚至算不上是朋友。在其他人眼里，她们依然是两条平行线——开朗合群的欣起，和沉默孤僻的交晖。
但只有她们自己知道，那个废弃的泳池和那些沉默的素描，在她们之间架起了一座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桥。
一周后的午休，欣起又一次绕到了实验楼的二楼走廊。她看到交晖果然在泳池边，这次她没有画画，而是抱膝坐在池畔，望着水面发呆。欣起犹豫了一下，没有下去，只是安静地看着。
交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望向实验楼的方向。目光穿过树木的间隙，准确地落在了欣起所在的位置。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对视了几秒。没有尴尬，没有躲闪。交晖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极淡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小石子，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欣起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然后，交晖站起身，像往常一样，走向深水区的跳台。这一次，在跃入水中之前，她回头，又朝实验楼的方向看了一眼。
欣起看着那道身影利落地划破水面，融入那片深绿之中。她知道，那尾游鱼，依然在她的水域里沉默地巡游。但或许，从那一天起，那片水域，不再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了。
池水荡漾，将夕阳的光搅碎成万千金箔。欣起忽然觉得，那片被所有人视为颓败和怪异的绿色，也有了一种别样的、宁静的生机。她没有离开，就那样靠在二楼的栏杆上，听着隐约的水声，直到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