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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献宝风波

偏殿的雕花门在身后沉沉合拢,隔绝了麟德殿残余的喧嚣与血腥气,却将另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压在了林晚夕肩头。两名身着玄甲的禁卫,如同没有生命的铁塑,一左一右钉在门外廊下,冰冷的目光透过门缝,无声地宣告着监视与囚禁。

殿内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一盏琉璃宫灯散发着微弱摇曳的光晕,将墙壁上悬挂的几幅古旧字画的轮廓映照得影影绰绰,如同蛰伏的幽灵。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苦涩得呛人,那是太医抢救云湛时留下的痕迹,此刻却成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折磨她的气味。

林晚夕背靠着冰凉坚硬的门板,身体微微颤抖。方才殿内的混乱、云湛倒下的身影、那刺目的血泊、萧承烨冰冷的质问……一幕幕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她的脑海。她用力闭了闭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痛楚压下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恐惧和悔恨。

云湛怎么样了?

那柄剑透体而过,太医凝重的脸色,那句“凶险万分”……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在她心上。她当时就该不顾一切跟进去!哪怕被当作刺客当场格杀,也好过在这被绝望和未知一寸寸凌迟!

还有……她失控的指控。

林晚夕缓缓抬起手,指尖触碰到脸颊上早已干涸、却依旧能感受到粘腻的血迹——那是云湛的血。她看着自己指尖的暗红,身体抖得更加厉害。她做了什么?她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用最尖锐的刀锋,直指帝王的咽喉,指控他策划了这场刺杀!指控他意图杀害……云湛?

“萧承烨,这一剑是不是你安排的?”

那句话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带着她当时不顾一切的绝望和愤怒。现在冷静下来(或者说被恐惧浇醒),她才意识到这指控是何等的惊天动地,形同谋逆!萧承烨没有当场将她下狱或处死,已是天大的意外。

他为什么要留着她?是因为云湛生死未卜,留着她是某种筹码?还是……他也想知道,她凭什么敢那样说?她看到了什么?

林晚夕的思绪如同乱麻,各种猜测疯狂滋生。柳如雪袖中那抹冰冷的寒光,慕容华敬酒时那微妙的眼神交换,柳如雪在云湛中剑后那近乎满意的神情……这些碎片在她混乱的脑海中不断翻腾、组合,指向一个令人遍体生寒的答案——这场刺杀,与慕容华、柳如雪脱不了干系!他们才是幕后黑手!

可萧承烨呢?他当时眼中的震惊和暴怒,不似作伪。他若是主谋,云湛为何要拼死救他?代价是自己的性命?

矛盾重重,迷雾深锁。林晚夕只觉得头痛欲裂,巨大的疲惫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缓缓滑坐在地上,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汲取着一点微薄的暖意,目光却死死盯着偏殿通往内室的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云湛就在那里面。

时间在死寂和浓重的药味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林晚夕的耳朵捕捉着内室传来的任何一丝微弱的声响:模糊的、急促的低语,金属器皿碰撞的清脆,还有……偶尔传来的、压抑到极致的、仿佛濒死野兽般的闷哼。

是云湛!

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她猛地用手捂住嘴,将几乎冲口而出的呜咽死死堵住,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他到底在承受怎样的痛苦?太医能救回他吗?

就在她被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等待折磨得几近崩溃时,麟德殿方向,隐隐传来一阵与之前肃杀气氛截然不同的喧哗。那喧哗并非混乱的惊恐,更像是一种被刻意压抑后、带着惊异和赞叹的骚动。紧接着,一个略显尖细、穿透力极强的声音拔高响起,清晰地透过门缝传入偏殿:

“南疆使团,献——礼——!”

南疆?

林晚夕猛地抬起头,沾满泪痕的脸上闪过一丝惊疑。南疆地处西南边陲,向来神秘,与中原朝廷关系微妙,既有朝贡,也曾有过摩擦。他们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宫宴上?而且……献礼?

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今夜的一切都太过诡异巧合。刺杀刚刚平息,云湛命悬一线,皇帝震怒未消,南疆使团却恰在此时献宝?这绝非寻常!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门边,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门板上,屏住了呼吸,试图从那门缝中捕捉更多的信息。门外两名禁卫的呼吸声依旧平稳,显然对殿内的动静无动于衷,他们的职责只是看守她。

麟德殿内。

经过禁卫的迅速清理,破碎的杯盏、倾倒的案几、甚至大部分血迹都已被掩盖或移走,只留下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淡淡血腥味和一种劫后余生的紧绷感。丝竹早已停止,舞姬们早已退下,殿内灯火依旧辉煌,却再也照不亮那份虚假的祥和。

萧承烨已重新坐回御座,玄色常服上沾染的血迹如同刺目的勋章。他脸上的慵懒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阴鸷,如同暴风雨前凝滞的铅云。他并未更换衣袍,那点点暗红,无声地向所有人昭示着方才的凶险和他此刻的怒火未息。他的目光扫过下方,那些惊魂未定的大臣和女眷们接触到他的视线,无不噤若寒蝉,慌忙低下头去。

慕容华已回到自己的席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余悸和忧虑,正低声与旁边一位宗室亲王说着什么。柳如雪也已坐回原位,位置似乎比之前更靠后了些,依旧低眉顺目,只是那放在膝上的双手,指尖微微蜷缩着,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殿中央,几名身着南疆特有艳丽服饰、肤色微深的使臣正恭敬地躬身行礼。为首一人约莫四十余岁,面皮微黑,眼窝深陷,鼻梁高挺,蓄着修剪整齐的短须,眼神看似谦恭,深处却藏着一抹难以捉摸的精明。他便是南疆此次的使团首领,名叫乌蒙。

“伟大的天朝皇帝陛下!”乌蒙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异族口音,却异常洪亮清晰,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我南疆各部,仰慕天朝威仪,感念陛下仁德,特遣我等不远万里,献上我南疆三件稀世珍宝,以表臣服之心,恭祝陛下圣体安康,大齐国祚绵长!”

他说完,双手高举过头顶,做了一个极其庄重的南疆礼节。他身后的几名随从立刻小心翼翼地抬上三个大小不一、覆盖着深红色绒布的托盘。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三个神秘的托盘吸引了过去。经历了方才的血腥刺杀,此刻这突如其来的献宝,带着一种诡异的反差感,如同在未干的血迹上涂抹一层华丽的油彩。好奇、猜疑、警惕……种种情绪在众人眼中交织。

萧承烨斜倚在御座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一个墨玉扳指,眼神深邃莫测,看不出喜怒。他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哦?南疆有心了。不知是何等稀世珍宝,值得乌蒙首领亲自护送?”

乌蒙脸上堆起谦卑的笑容,眼中精光一闪:“回禀陛下,这三件珍宝,皆是我南疆圣山深处、历经百年方得孕育的天地灵物,各有神奇之处,举世罕见!”他微微侧身,指向第一个托盘,“请陛下御览第一宝!”

一名随从上前,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轻轻揭开了第一个托盘上的深红绒布。

刹那间,一片温润柔和的碧绿色光芒,如同初春最清澈的湖水,瞬间流淌开来,充盈了整个大殿!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仿佛能洗涤人心中的尘埃与恐惧。

托盘之上,静静地躺着一尊约莫一尺高的玉雕。玉质通透无瑕,是极其罕见的帝王绿翡翠!更令人惊叹的是,这玉雕并非寻常的花鸟人物,而是一棵栩栩如生的古树!虬结的根须深深扎入底座,粗壮的树干盘曲向上,枝桠繁茂,叶片层叠,每一片叶子都薄如蝉翼,脉络清晰可见,在灯光下折射出梦幻般的碧绿光晕。整尊玉树散发着一种古老、宁静、磅礴的生命气息,仿佛将一片森林的精华都凝聚于此。

“嘶——”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无法抑制的倒抽冷气之声。如此巨大、纯净、且雕工登峰造极的帝王绿翡翠树,其价值根本无法估量!许多人的眼中瞬间充满了痴迷和贪婪的光芒。

“此乃‘碧海青天树’!”乌蒙的声音带着自豪,“取自我南疆圣山龙脉之眼处孕育万载的翡翠玉心,由我族最年长的巫祭大师耗费二十年心血雕琢而成!传说此树蕴含圣山灵气,置于殿中,可聚天地精华,滋养万物,更能……宁神静气,驱邪避凶。”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意味深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殿内残留的血腥气。

驱邪避凶?在刚刚发生刺杀的麟德殿献上此物?偏殿内,林晚夕紧贴着门缝,心脏猛地一跳。这献宝的时机和说辞,太过刻意!

萧承烨的目光在那碧绿流淌的玉树上停留片刻,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颔首:“嗯,巧夺天工,确是稀罕。”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赞赏之意。

乌蒙似乎并不意外,笑容不变,示意随从揭开第二个托盘。

这一次,没有耀眼的光芒。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个约莫尺半见方的水晶匣子。匣子本身已属精品,纯净通透。而匣子中央,静静躺着一块石头。

这块石头形状并不规则,表面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流动的暗金色光泽,如同凝固的熔岩,又似包裹着星辰的碎片。最令人惊异的是,在这暗金色的主体上,天然分布着数点极其璀璨、大小不一的赤红色结晶,如同凝固的火焰,又似最纯净的红宝石!红与金的交织,在纯净的水晶匣中,呈现出一种原始、神秘、又无比华贵的视觉冲击。

“此乃‘赤金曜魄’!”乌蒙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膜拜的虔诚,“此石非金非玉,乃天外星辰坠落我南疆圣湖之底,受万年地火与圣湖灵泉交替淬炼而生!其性至阳至刚,蕴含星辰伟力与地火精华。传说,此石能辟百毒,镇邪祟,更能……”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蛊惑,“温养人之精气神魄,令佩戴者神清气爽,延年益寿。”

辟百毒?镇邪祟?温养精魄?林晚夕在门后听得心惊肉跳。南疆盛产蛊毒,诡异莫测,他们献上此等据说能辟毒镇邪的“天外奇石”,究竟是真心臣服,还是……别有所图?

萧承烨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变化,锐利的目光在那流动的暗金与跳跃的赤红上逡巡,似乎在审视着这奇异矿石的真实性。他没有立刻评价,只是沉默着,手指摩挲扳指的动作似乎快了一丝。

乌蒙脸上笑容更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示意随从揭开最后一个、也是最小的托盘。

深红绒布滑落。这一次,殿内没有光芒四射,也没有奇石异彩。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个约莫巴掌大小的金丝楠木盒子。盒子做工极其精巧,上面用细如发丝的金线镶嵌着繁复古老的南疆图腾纹路,透着一股神秘庄严的气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小小的木盒上。前两件珍宝已是惊世骇俗,这最后一件,被如此郑重其事地单独存放,又会是何等神物?

乌蒙深吸一口气,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近乎狂热的敬畏。他伸出双手,极其小心地捧起那金丝楠木盒,如同捧着整个南疆的圣物。他缓缓打开盒盖。

没有光华万丈。盒内铺着深黑色的丝绒,丝绒之上,静静地躺着一件……饰品?

那像是一枚胸针,又似一件额饰。主体由一种极其温润、散发着柔光的白玉雕琢成弯月的形状。月牙的弧度优美流畅,玉质细腻得仿佛能掐出水来。而在月牙的中心,镶嵌着一颗只有小指指甲盖大小的宝石。

这颗宝石,才是真正的焦点!

它呈现出一种深邃的、仿佛能将人灵魂吸进去的幽紫色。那紫色并非静止,在殿内灯火的映照下,宝石内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如同活物般的金色光点在缓缓流转、沉浮!时而汇聚如星河,时而散落如尘埃,变幻莫测,瑰丽而诡异。仔细看去,那些金色光点似乎并非单纯的反射光,更像是……某种有生命的微粒?

整个饰品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既圣洁又带着一丝妖异的气息。它太小巧了,远不如前两件珍宝夺目,却仿佛拥有一种魔力,让人只看一眼,心神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想要探究那幽紫深处、金色光点流转的秘密。

“陛下,”乌蒙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和激动,他双手捧着木盒,微微高举,“此物,名唤‘月魄流萤’!其玉心取自圣山冰魄寒潭深处,万年温养。而其中这颗‘流萤石’,则是我族世代供奉的圣蛊——‘金萤母蛊’百年孕育所化之精魄!”

“圣蛊精魄?”殿内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带着明显的恐惧。蛊!南疆最令人闻之色变的邪物!

乌蒙立刻提高声音,带着安抚和强调:“陛下明鉴!此‘金萤母蛊’非是害人之物!它乃我南疆守护圣蛊之一,性情温顺,以月华精露为食,百年方凝一滴精魄!此精魄蕴含圣蛊的祝福之力,传说能……能感应人心,明辨忠奸,更能……”他眼神灼灼地盯着萧承烨,“护佑佩戴者心神安宁,不受外邪侵扰,尤其……尤其能安抚惊魂,定神安魄!”

感应人心?明辨忠奸?安抚惊魂?

这几个词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林晚夕心上!她猛地想起云湛那惨白的脸,想起他重伤昏迷的样子!南疆人献上此物,重点强调“安抚惊魂”、“定神安魄”,简直像是……像是专门冲着刚刚重伤昏迷的云湛来的!这太刻意了!太诡异了!

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窜上她的头顶。她下意识地握住了手腕上那枚温润的、云湛送她的白玉镯。这枚镯子此刻似乎也感受到她内心的惊涛骇浪,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感。

慕容华的眼神在听到“感应人心,明辨忠奸”时,瞬间变得极其锐利,如同淬毒的针尖,飞快地瞥了一眼高座上的萧承烨,又迅速垂下,掩去眼底深处的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他放在案几下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柳如雪依旧低垂着眼帘,温婉娴静。然而,在乌蒙说出“圣蛊精魄”和“安抚惊魂”的刹那,她那放在膝上的、掩在宽大袖口里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林晚夕透过门缝死死盯着她,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柳如雪的指尖,仿佛捻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粉末?那动作快如闪电,瞬间便消失在她的袖中,只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痕迹。她的唇角,似乎也极其隐晦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冰冷的弧度,转瞬即逝。

是她!林晚夕的心跳几乎要冲破胸腔!袖中寒光!诡异的神情!还有此刻这细微的动作!柳如雪绝对和南疆使团有关!这所谓的献宝,这诡异的“月魄流萤”,很可能就是她,或者她背后之人(慕容华?)计划的一部分!他们的目标,真的是云湛?还是……借云湛重伤,将这蛊物送入宫中,图谋更大?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几乎要将林晚夕吞噬。她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揭穿这一切!可她不能!她被囚禁在这里,门外是冰冷的铁卫!她只能眼睁睁看着!

麟德殿内,气氛因为这诡异的“圣蛊精魄”而变得极其微妙。惊叹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沉默和隐隐的恐惧。众人看着那幽紫宝石中流转的金色光点,只觉得头皮发麻。

萧承烨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牢牢钉在乌蒙手中那小小的金丝楠木盒上,钉在那枚幽紫深邃、金芒流转的“月魄流萤”上。他脸上那层阴鸷的冰霜似乎更厚了,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因帝王的沉默而彻底冻结。

感应人心?明辨忠奸?护佑心神?安抚惊魂?

这些词从南疆使臣口中说出,在刚刚经历了血腥刺杀的麟德殿内,简直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每一个人的神经。尤其那句“安抚惊魂”,更是直指此刻生死未卜、躺在偏殿的云湛!

时间仿佛凝滞。只有琉璃灯盏中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慕容华垂下的眼睫遮挡住了他剧烈闪烁的眼神。柳如雪袖中的手已恢复平静,仿佛刚才那细微的动作从未发生,唯有低垂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算计。

乌蒙捧着木盒的手心已微微出汗,脸上谦卑的笑容有些僵硬,在帝王那深不可测的凝视下,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几乎要将他碾碎的压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将达到顶点时——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如同冰珠坠地,清晰地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萧承烨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那笑意冰冷刺骨,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寒铁刮过冰面,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感应人心?明辨忠奸?”他重复着乌蒙的话,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殿内众人惊疑不定的脸,最终落回乌蒙身上,“乌蒙首领,你南疆圣蛊,倒是有趣得很。”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帝王威压如同山岳般倾轧而下:“只是,朕这麟德殿内,人心鬼蜮,忠奸难辨。你这小小‘流萤’,怕是……照不过来。”

最后几个字,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胆寒的警告意味。殿内温度骤降,许多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冷汗浸湿了后背。

乌蒙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捧着木盒的手微微颤抖。他强自镇定,挤出笑容:“陛下……陛下说笑了。圣蛊精魄虽有灵性,但终究是死物,自然……自然无法洞悉人心之深。臣只是……只是陈述其传说之能,此物最珍贵之处,还在于其定神安魄之效,尤其对……对受惊过度或重伤昏迷之人,或有奇效。”他再次隐晦地将话题引向“安抚惊魂”。

萧承烨盯着他,那眼神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视他灵魂深处的盘算。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

偏殿内,林晚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萧承烨听出来了!他听出了南疆人的暗示!他会怎么做?会拒绝吗?会当场揭穿吗?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帝王会震怒或严词拒绝这带着蛊物嫌疑的“圣物”时——

萧承烨的目光,却极其缓慢地、极其隐晦地,扫向了偏殿的方向。那目光如同实质,穿透厚重的门板,落在了林晚夕的身上,冰冷,探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意。

林晚夕隔着门缝,仿佛与那道目光瞬间对上,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他知道她在偷听?他看这一眼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萧承烨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乌蒙,脸上那抹冰冷的讥诮似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让人完全无法揣测的情绪。他缓缓靠回御座,姿态恢复了之前的慵懒,只是那慵懒之下,是更加令人心悸的暗流汹涌。

他伸出手,随意地对着乌蒙手中的金丝楠木盒点了点,声音恢复了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既然是南疆的一片‘心意’,又传说有定神安魄之效……”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若有似无地扫过偏殿,“收下吧。着太医院……仔细查验。”

收下了?!他竟然收下了!

殿内众人皆是一愣,随即反应各异。有松了口气的,有更加疑惑的,也有眼底闪过惊骇的。让太医院查验?查验什么?是查验此物是否真有奇效,还是……查验它是否藏着致命的蛊毒?

慕容华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随即又被更深的阴沉覆盖。柳如雪低垂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袖中的手指再次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乌蒙如蒙大赦,脸上瞬间堆满感激涕零的笑容,连忙躬身:“谢陛下恩典!陛下圣明!”他小心翼翼地将那装着“月魄流萤”的金丝楠木盒交给旁边侍立的内监总管。

内监总管双手接过盒子,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脸上肌肉僵硬,额角渗出细汗。

萧承烨不再看那盒子,目光转向另外两件珍宝,语气随意:“其余两件,碧海青天树置于御花园澄瑞亭,赤金曜魄……收入内库。”仿佛只是处理两件寻常的摆设。

“臣等遵旨!”内侍们连忙应声。

献宝仪式,就在这种诡异、压抑、暗流汹涌的气氛中草草结束。南疆使团恭敬地行礼退下。麟德殿内,虽然刺客已被清理干净,血腥味也淡了,但一种无形的、更加沉重的阴霾却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皇帝收下了那诡异的圣蛊精魄,意欲何为?云湛生死如何?那个当众质问皇帝的女官林晚夕,又将面临怎样的命运?

慕容华端起酒杯,借着饮酒的动作,掩饰着眼中翻腾的复杂情绪。柳如雪则悄悄抬眼,目光飞快地掠过偏殿方向,又迅速收回,温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偏殿内,林晚夕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浑身冰冷,如同坠入冰窟。

他收下了!他明知道那东西诡异,与柳如雪可能有关,与云湛重伤有关,他竟然还是收下了!让太医院查验?太医院那些人,能查出南疆圣蛊的底细吗?万一……万一那东西真被送到云湛身边……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窒息。她不敢去想那个后果!

就在这时——

“吱呀”一声轻响。

偏殿内室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终于被从里面打开了!

林晚夕如同被电击般猛地弹起,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所有的思绪在那一刻被彻底抽空!她死死盯着门口,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恐惧和希冀如同两条疯狂的毒蛇,在她体内撕咬!

一个身影踉跄着走了出来。是那位为首的老太医!

他原本一丝不苟的官帽歪斜着,脸上毫无血色,布满皱纹的额头被汗水浸透,几缕花白的头发狼狈地贴在颊边。他身上那件深青色的太医官袍,前襟和袖口处,赫然沾染着大片大片暗红色的、已经半凝固的血迹!那刺目的红,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地狱的烙印!

老太医扶着门框,身体微微摇晃,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眼神疲惫、惊惧、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目光先是茫然地扫过空荡的偏殿,然后,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猛地定格在门口脸色惨白如鬼的林晚夕身上。

林晚夕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她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盈满绝望泪水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老太医,等待着他宣判。

老太医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嘶哑、疲惫到极点的声音,那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林晚夕摇摇欲坠的世界里:

“血……暂时止住了……剑已取出……但……”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医者面对死神时的无力感。

“……但云大人伤及肺腑,失血过多,心脉受损过剧……凶险万分!我等……已用金针封穴,参汤吊命……能不能熬过今夜……全看……全看天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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