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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晖殿偏殿暖阁,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浓烈的药气、散不去的血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安神香气,混杂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榻上,林晚夕如同被摔碎后勉强拼凑起来的瓷人,每一寸皮肤都布满了蛛网般狰狞的裂痕,脸色灰败,嘴唇干裂脱皮。她一动不动,唯有胸口极其微弱、间隔极长的起伏,证明着那口气还在。心口位置,薄被覆盖下,那曾肆虐爆发的三色毁灭光芒已彻底隐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凉。但太医令每一次小心翼翼掀开被角查看时,都能看到那皮肤下,幽蓝、紫黑、金红三色如同凝固的毒蛇,蛰伏在经脉深处,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不祥。

龙血续命,强行打断了湮灭。但代价,是萧承烨的重创,以及她体内更加脆弱的平衡。三种剧毒与龙气、蚀心石核心寒流形成的恐怖混合体,如同悬在丝线上的千钧巨石,随时可能彻底崩落。

太医令枯槁的脸上,沟壑深得能夹死蚊子。他枯瘦的手指搭在林晚夕腕脉上,感受着那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却又异常坚韧的脉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平静下的凶险。每一次换药,每一次施针,都如同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行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暖阁外,影卫如同铁铸的雕像,无声矗立。森冷的杀意弥漫在每一个角落,“格杀勿论”的旨意如同无形的界碑,将一切窥探隔绝在外。柳如雪和慧明师太的爪牙暂时缩了回去,但空气中那无形的流毒并未消散,“妖孽祸国”、“邪祟反噬龙体”的窃窃私语,如同阴暗角落滋生的苔藓,在承晖殿的高墙之外,在更深的宫闱底层,悄无声息地蔓延、发酵。

林晚夕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意识,如同沉溺在冰冷粘稠的沼泽深处,每一次挣扎都耗费着残存的所有力气。剧毒的撕扯、寒流的冰封、龙气灼烧的刺痛……无数种极致的痛苦轮番轰炸着她破碎的神经。然而,在那无边痛苦与混沌的深渊里,一点微弱的、冰冷的星火,始终未曾熄灭。

恨意。求生欲。还有……那被“妖孽”之名点燃的滔天不甘!

她不能死!绝不能就这样背负污名,无声无息地烂在这张榻上!她要撕开这深宫的重重迷雾,看清是谁在背后递出毒刃,是谁在编织流言的绞索!柳如雪……慧明……还有那个看似温婉的沈静姝……一个都跑不掉!

活下去!然后……撕碎她们!

这强烈的执念,如同黑暗中的锚点,死死拽住了她即将彻底沉沦的意识。她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试图重新掌控这具残破不堪的躯体。眼皮沉重如铅,每一次微小的掀动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喉头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吞下烧红的炭块。

“……水……”一个嘶哑破碎到几乎听不见的音节,艰难地从她干裂的唇缝间挤出。

一直守在榻边,紧张观察着的太医令浑身一震!浑浊的老眼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猛地凑近,声音带着激动到变调的颤抖:“姑……姑娘?你醒了?你要水?”

林晚夕没有回应,只是那灰白眼皮下的眼珠,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

“快!温水!参片水!”太医令几乎是吼出来的,枯瘦的手都在哆嗦。守在外间的医女立刻端来温热的参片水,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软木细管,一滴一滴地喂入林晚夕口中。

微温带着苦味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滋润。这点微不足道的刺激,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让林晚夕的意识又清晰了一分。她终于,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帘。

视线一片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血雾。好半晌,眼前晃动的人影才勉强聚焦——是太医令那张布满沟壑、写满激动与担忧的脸。

“姑……姑娘……”太医令的声音哽咽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他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老泪纵横。这不仅是医者的职责,更是身家性命的保障!林姑娘醒了,陛下那“她若死……”的后半句,暂时悬在了所有人的头顶。

林晚夕没有力气说话,甚至无法控制脸上的表情。她只是艰难地转动着眼珠,极其缓慢地扫视着暖阁内。影卫模糊的身影在门口如同铁壁,空气里弥漫着药味、血腥味……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沈静姝留下的安神香。她看到了不远处小几上,那盒打开着的“雪肌膏”,玉盒温润,膏体细腻。

沈静姝……

这个名字在残破的意识里划过,带着冰冷的审视。那短暂的寒毒压制,那精准的“赤阳丹”、“千年血藤”……还有她离去时,指腹摩挲玉簪的细微动作……

“太医……”林晚夕用尽全身力气,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每一个字都伴随着灼痛,“……谁……在……外面……”

太医令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侧耳倾听片刻,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柳嫔娘娘的人被打发走了,慧明那老尼姑也没敢再来。但承晖殿外,眼线不少。陛下旨意森严,影卫守着,暂时闯不进来。不过……”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无奈,“这殿内伺候的宫人……老朽不敢保证。陛下震怒,清洗了一批,但柳家根基深,总有些……难以根除的钉子。还有……贤妃娘娘遣人送药来过,放下东西就走了,很守规矩。”

宫人……钉子……贤妃送药……

信息碎片在林晚夕残破的脑海中碰撞。影卫能挡住刀剑,挡不住无处不在的窥探,挡不住那些看似无害的宫人手中递来的、裹着蜜糖的毒药!她的命悬于一线,任何一点外来的“意外”,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必须要有眼睛!有耳朵!在这深宫最底层,在那些被忽视的角落,织起一张属于自己的网!否则,她永远是被动挨打、任人鱼肉的靶子!

一个模糊而大胆的计划,在剧痛的间隙,如同毒藤般悄然滋生。她需要钱,需要能抓住人心的东西。而她现在唯一拥有的“资源”,除了这具半死不活的躯体,就是……医术!太医令的医术!

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移向了太医令,那双布满血丝、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此刻虽然虚弱,却透出一种非人的冰冷与专注。

太医令被她看得心头一跳,莫名感到一阵寒意。

“……扶……我……”林晚夕的嘴唇无声地开合,比着口型,破碎的气音几乎消散在空气中,“……坐……起……”

太医令一惊:“姑娘!万万不可!你心脉脆弱……”

“扶……”林晚夕的眼神死死盯着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丝近乎恳求的急迫。

太医令看着她眼中那不顾一切的执拗,想起陛下那玉石俱焚的旨意,想起这姑娘体内恐怖的平衡,最终一咬牙,小心翼翼、如同捧着易碎琉璃般,用软枕极其缓慢地垫高她的后背,让她勉强维持一个半倚靠的姿势。

仅仅是这一个微小的动作,林晚夕的额角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灰败的脸颊肌肉因剧痛而抽搐,心口那蛰伏的混合能量似乎被牵动,传来一阵冰火交织的绞痛。她死死咬住下唇,干裂的唇瓣瞬间被咬破,渗出血珠。

她喘息着,积攒着每一丝力气。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缓缓扫过暖阁内。药炉在角落咕嘟作响,煎药的医女背对着这边。门口影卫的身影如同雕塑。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暖阁与外间隔断的珠帘处。一个穿着三等宫女服色、低着头、身形瘦小的宫女,正拿着抹布,极其缓慢、几乎无声地擦拭着门框的边缘,动作僵硬,眼神却时不时极其快速地、如同受惊兔子般,扫向榻上。

太医令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色微微一沉,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气声道:“她叫小穗,负责外间洒扫。是……柳嫔娘娘入宫时,从宫外带进来的家生婢女之一。手脚还算干净,就是……眼神太活泛了些。”

柳如雪的眼线!而且是最不起眼、最容易被人忽视的那种!

林晚夕眼中寒芒一闪而逝。很好。第一个目标。

她再次看向太医令,用眼神示意他靠近。太医令迟疑了一下,俯下身,将耳朵凑近她干裂的唇边。

一股混杂着血腥、药味和冰冷死气的微弱气息拂过太医令的耳廓,伴随着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的指令:

“药……药渣……加……苦艾……三钱……菖蒲……根……二钱……煎……浓……汁……给她……”

太医令瞳孔猛地一缩!苦艾三钱?菖蒲根二钱?这剂量……远超寻常!苦艾过量会致幻、惊厥,菖蒲根更是微毒,过量煎煮取其浓汁……这是要……

林晚夕似乎用尽了力气,喘息急促,眼神却死死盯着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冰冷的疯狂。她在用眼神告诉他:照做!用你最擅长的医术,制造一场“意外”!一场足以让这枚钉子暴露,甚至……为我所用的“意外”!

太医令枯瘦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他行医一生,悬壶济世,从未想过要用医术去害人!可眼前这姑娘的处境……陛下的旨意……柳如雪的狠毒……他看了一眼珠帘外那个看似卑微、实则包藏祸心的宫女小穗,又看了一眼榻上气息奄奄、眼神却燃烧着不屈火焰的林晚夕。一股寒意夹杂着某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涌上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化为一片沉冷的坚毅。他对着林晚夕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随即直起身,脸上恢复了平日的愁苦与忧虑,对着外间扬声道:“小穗!”

珠帘外那个瘦小的身影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兔子,飞快地转过身,低着头小步快走进来,声音细若蚊呐:“太医大人……您吩咐?”

“去药房,”太医令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威严,“取苦艾三钱,菖蒲根二钱,速速送来!林姑娘的药方需调整,老夫要亲自煎一剂!”他刻意加重了“亲自煎一剂”几个字。

小穗飞快地抬头瞥了一眼榻上似乎陷入昏睡的林晚夕,又立刻低下头,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她转身的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脚步匆匆离去。

太医令看着她消失的背影,枯瘦的手指在袖中捏紧。他知道,这包加了料的“药引”,很快就会被小穗背后的主子知晓。这既是一个试探,也是一步险棋。他看向林晚夕,发现她不知何时又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清醒和冷酷的指令只是他的幻觉。只有那微微蹙起的眉心和唇角残留的一丝血痕,昭示着那份清醒下的剧痛与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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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穗的动作很快。不到半盏茶功夫,她便将一小包药材送到了太医令手中,低着头,垂手侍立在一旁,眼角的余光却如同钩子,紧紧黏在太医令的动作和榻上的林晚夕身上。

太医令面无表情,接过药材,走到角落的药炉旁。他熟练地生火,将瓦罐中原本煎煮的普通安神药渣倒掉,清洗干净。然后,当着小穗的面,将那包苦艾和菖蒲根投入罐中,加入清水,盖上盖子。整个过程,他的手很稳,眼神专注得如同在进行最精密的治疗。

小穗看着那投入罐中的熟悉药材(苦艾和菖蒲根在宫中并不罕见,常作驱虫辟秽或安神之用,但太医令此刻的剂量和“亲自煎煮”的举动本身就透着诡异),心跳微微加速。她不动声色地挪动了一下脚步,让自己能更清楚地看到药罐。

时间一点点过去。药罐开始发出轻微的咕嘟声,水汽蒸腾。一股比寻常苦艾更加浓烈、带着奇异辛辣的苦涩气味,混合着菖蒲根特有的辛窜之味,开始在暖阁内弥漫开来。这味道极其刺鼻,连守在外间的医女都忍不住皱了皱眉,下意识地离药炉远了些。

太医令如同老僧入定,守在药炉旁,时不时用布巾垫着手,揭开盖子搅动一下。随着煎熬,罐中药汁的颜色变得极其深浓,近乎墨绿,散发出的气味也更加诡异,带着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辛烈感。

榻上,林晚夕依旧“昏迷”着。然而,当那浓烈到极致的药气飘散过来时,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不适。这细微的反应,没有逃过小穗那双时刻窥探的眼睛。

终于,药汁煎得只剩下小半碗浓稠如浆的墨绿色液体。太医令熄了火,用布巾裹着滚烫的瓦罐,小心翼翼地将那散发着诡异气味的浓汁倒入一个白瓷碗中。深浓粘稠的药汁在碗中微微晃动,光是看着就令人舌根发苦,头皮发麻。

太医令端着那碗药,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凝重,一步步走向榻边。他的脚步很沉,仿佛端着千斤重担。

小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呼吸都屏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太医令的手和榻上的林晚夕。来了!这碗明显有问题的“药”!

太医令在榻边坐下,用银匙舀起一小勺浓稠的药汁,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那股浓烈的辛烈苦涩气味瞬间扩散开来。他脸上露出不忍和犹豫之色,最终仿佛下定了决心,将银匙凑向林晚夕干裂的唇边。

就在那墨绿色的药汁即将触碰到林晚夕嘴唇的刹那——

“呃啊——!”一声短促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从角落响起!

噗通!

众人惊骇回头!只见一直垂手侍立在药炉旁不远处的小穗,此刻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整个人蜷缩着倒在地上!她双手死死捂住腹部,身体如同煮熟的虾米般剧烈痉挛抽搐!原本蜡黄的小脸瞬间扭曲成青紫色,眼球恐怖地向上翻起,露出大片眼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响,嘴角不受控制地涌出大量带着泡沫的白沫!

“啊!”外间的医女吓得失声尖叫,手里的药碗“哐当”一声摔得粉碎。

门口的影卫瞬间警觉,手按刀柄,冰冷的目光扫射过来!

太医令也“大惊失色”,手中的药碗“失手”掉落在地,墨绿色的浓稠药汁溅了一地,散发出更加刺鼻的气味。“小穗!你怎么了?!”他“慌忙”起身扑过去,枯瘦的手指迅速搭上小穗剧烈抽搐的手腕。

脉象狂乱如奔马,毫无章法,分明是中毒惊厥之兆!而且,症状极其猛烈!

“是惊风!快!按住她!取老夫的金针来!快!”太医令嘶声吼道,声音带着“慌乱”和“焦急”,指挥着吓呆的医女。

暖阁内瞬间乱成一团。医女手忙脚乱地按住疯狂抽搐的小穗,太医令手忙脚乱地翻找着针囊,影卫冰冷的视线在混乱的场面和林晚夕之间来回扫视。

而这一切混乱的中心,榻上的林晚夕,依旧“昏迷”着。只是在无人注意的阴影里,她那干裂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如同深渊中一闪而逝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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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穗被抬下去“紧急救治”了。暖阁内弥漫着药汁的诡异气味和一丝淡淡的呕吐物的酸臭。太医令“心力交瘁”地坐在一旁喘气,医女战战兢兢地清理着地上的狼藉。

影卫首领无声地出现在门口,冰冷的目光扫过地上的药渍和太医令,最终落在依旧“昏迷”的林晚夕身上,带着一丝审视。

“太医,”影卫首领的声音毫无波澜,“怎么回事?”

太医令疲惫地叹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这次是真被吓的),声音带着后怕和愤怒:“老夫也……也不清楚!小穗那丫头,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就惊厥了!症状猛烈,像是误食了剧毒之物!可这暖阁里,除了老夫给林姑娘煎的药……”他指了指地上那摊墨绿色的污渍,脸上露出痛心疾首和深深的“自责”,“老夫这剂药,用的是苦艾和菖蒲根,剂量是大了些,取其浓汁本是想强效安神定惊,驱散林姑娘体内残留的邪祟惊悸之气……可那药根本还没喂进去啊!小穗她……她怎么会……”

他恰到好处地停住,脸上的疑惑和愤怒无比真实。将矛头,隐隐指向了那碗“有问题”的药,和自己“用药过猛”的“过失”,同时也撇清了林晚夕。至于小穗为何会“中毒”?谁知道是不是她不小心碰到了什么,或者……本就是她自身有隐疾?

影卫首领沉默地看着地上那摊散发着辛烈气味的药渍,又看了看太医令那张写满“担忧”和“自责”的老脸,最终目光再次落回林晚夕身上。榻上的人气息微弱,毫无反应,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清理干净。此事,我会禀报陛下。”影卫首领丢下冷冰冰的一句,身影消失在门口。

暖阁内再次恢复死寂,只剩下太医令压抑的喘息和医女清理地面的细微声响。太医令疲惫地闭上眼,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知道,这第一步险棋,算是走出去了。小穗的“意外”,会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柳如雪那边引起震动。更重要的是,它向这暖阁内外所有心怀鬼胎的人,传递了一个信息:靠近林晚夕,哪怕只是端药洒扫,都可能遭遇不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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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如浓墨。

承晖殿偏殿暖阁的灯火调到了最暗。太医令靠在椅背上,发出轻微的鼾声,似乎疲惫至极地睡着了。守夜的医女也趴在旁边的小几上,呼吸均匀。

一片死寂中,榻上那双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了。

没有一丝睡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清醒。林晚夕的感官,在剧痛的磨砺下,变得异常敏锐。她能听到暖阁外影卫极轻微的呼吸声,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苦艾菖蒲的辛烈、安神香的清幽、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属于这里的皂角清香。

她的目光,如同最敏锐的夜枭,穿透昏暗的光线,落在了暖阁与外间隔断的珠帘角落。那里,一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瘦小身影,正蜷缩着,似乎在无声地啜泣。是另一个负责守夜洒扫的三等宫女,年纪更小,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脸上还带着稚气,此刻却写满了恐惧和茫然。她叫小荷,和小穗一起被分派过来,平日沉默寡言,像只受惊的小鹌鹑。

林晚夕无声地注视着那个颤抖的身影。恐惧……是最好的突破口。尤其当这恐惧,来源于自身难保的处境时。

她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移动了一下压在薄被下的手指。指尖冰冷麻木,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牵动着全身的剧痛。她摸索着,触碰到身下锦褥的夹层——那是太医令在她“昏迷”时,悄悄塞在她手边的一个极小的、用油纸包裹的硬物。里面,是几粒气味极其清淡的褐色药丸——解药。

太医令按照她的“医嘱”,在给小穗“救治”时,刻意留了手。那碗药气引发的“中毒”症状虽然猛烈吓人,但核心的毒素并未完全侵入脏腑。太医令在施针时,偷偷塞给小穗服下了一粒真正的解毒丹,足以保她性命,但过程绝对痛苦难忘。同时,他也偷偷藏了几粒解药在这里。这是他们的“饵”。

林晚夕的手指,极其艰难地捻起一粒小小的解药。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粒药丸,极其轻微地弹了出去。

药丸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微弱弧线,“嗒”一声轻响,不偏不倚,正落在角落里那个蜷缩的小宫女小荷的脚边!

小荷吓得浑身一哆嗦,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向声音来源,随即发现了脚边那颗小小的褐色药丸。她茫然地捡起来,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一股极其清淡、却让她莫名感到一丝心安的药草味传来。她下意识地看向榻上——昏暗的光线下,她似乎看到林晚夕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

小荷的心脏怦怦狂跳起来!她认得这药丸的气味!白天太医令大人给小穗姐姐施针后,喂她吃的,就是这种味道的药!是……是解药!是能救命的药!

为什么……会落在自己脚边?是……是榻上那位……给的?可她不是……一直昏迷着吗?还是……太医令大人?

巨大的恐惧和一丝渺茫的希望在小宫女心中激烈碰撞。她死死攥紧了那颗小小的药丸,如同攥住了救命的稻草。她想起了小穗姐姐白天那恐怖扭曲的模样,想起了那些关于“邪祟”、“妖孽”的可怕流言……如果……如果自己也像小穗姐姐那样……那这颗药……

她偷偷看了一眼“沉睡”的太医令和医女,又看了一眼榻上毫无声息的林晚夕,最终将那颗药丸飞快地塞进了自己最贴身的口袋里,身体蜷缩得更紧了,小小的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但眼神里,除了恐惧,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和……一丝微弱的归属感。这颗解药,像是一道无形的烙印,将她与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暖阁,与榻上那个“妖孽”,悄然绑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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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色微明。

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二等宫女服色、面容清秀却带着几分刻薄的宫女端着铜盆热水走了进来。她是雪梅,贤妃沈静姝宫里的心腹大宫女。她目不斜视,姿态恭谨地将热水放在架子上,又取过干净的布巾,准备为林晚夕擦拭。

太医令已经醒来,见状刚想开口婉拒,榻上却传来一阵极其微弱、仿佛梦呓般的呻吟。

“……娘……娘……”林晚夕闭着眼,眉头痛苦地紧蹙着,嘴唇无声地开合,破碎的音节如同风中残絮,“……药……苦……爹……北境……好冷……”

声音微弱断续,充满了濒死的混乱和孩童般的无助。

雪梅擦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耳朵却竖了起来。

太医令立刻上前,配合地叹息道:“唉,又烧糊涂了……可怜见的,总是念叨着爹娘和北境……”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示意雪梅动作轻些。

雪梅垂下眼睫,掩饰住眼底一闪而逝的精光,手上的动作放得更轻,擦拭着林晚夕额头的冷汗,声音刻意放得柔和:“林姑娘,没事了,这是在宫里,有陛下和太医大人照看着呢……”她的话语是安抚,注意力却如同最敏锐的猎犬,捕捉着林晚夕每一个破碎的音节。

“……雪……雪……”林晚夕的“呓语”似乎更加混乱,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身下的锦褥,“……好大的雪……爹……玄玉……钥匙……冷……心口……好冷……”

“玄玉”?“钥匙”?!

这两个词如同冰锥,狠狠刺入雪梅的耳膜!她擦拭的动作瞬间僵硬!心脏狂跳!贤妃娘娘一直在暗中探查的……不就是北境的玄玉矿脉和那神秘的“钥匙”吗?这丫头……她在濒死的混乱中,竟然……竟然提到了?!

雪梅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呼吸却不由自主地急促了几分。她飞快地瞥了一眼依旧“昏迷”、只是痛苦呓语的林晚夕,又看了一眼旁边忧心忡忡似乎毫无所觉的太医令。

机会!天大的机会!

她不动声色地加快了擦拭的动作,将林晚夕脸上、脖颈的冷汗仔细擦净,仿佛只是尽职尽责。做完这一切,她恭敬地对太医令行了一礼:“大人,奴婢告退。贤妃娘娘很是挂念林姑娘,叮嘱奴婢务必仔细些。若姑娘醒了,需要什么,请大人随时使人来昭阳宫。” 她的话语滴水不漏,带着昭阳宫特有的温婉妥帖。

太医令疲惫地挥挥手:“有劳雪梅姑娘了。”

雪梅端着用过的水盆,低着头,脚步沉稳地退出了暖阁。然而,在她转身跨出门槛的刹那,那双低垂的眼眸里,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和激动!玄玉!钥匙!这垂死的丫头,果然知道核心秘密!必须立刻禀报娘娘!

她没有注意到,在她身后,榻上那双紧闭的眼睛,在她转身的瞬间,极其短暂地掀开了一条缝隙。缝隙中,没有痛苦,没有迷茫,只有一片冰冷刺骨、洞悉一切的嘲弄和算计。

网,已经悄然张开。

第一枚棋子(小荷的恐惧与解药),第一份诱饵(对雪梅泄露的“呓语”),都已悄然落下。

林晚夕缓缓合上眼睑,将那片冰冷的锋芒彻底掩藏。身体的剧痛依旧如同潮水般汹涌,但意识深处,那点名为复仇与求生的星火,却在这深宫最黑暗的角落,燃烧得更加冰冷,更加炽烈。

承晖殿深处,另一间弥漫着清雅茶香的静室。

沈静姝端坐在窗边,晨曦透过窗棂,在她素雅的月白云锦宫装上洒下柔和的光晕。她手中捧着一杯清茶,雾气氤氲,模糊了她温婉沉静的眉眼。

雪梅垂首站在她面前,强压着激动,将暖阁内林晚夕的“呓语”和那关键的“玄玉”、“钥匙”二字,一字不漏、无比清晰地复述了出来。

“……雪……好大的雪……爹……玄玉……钥匙……冷……心口……好冷……”雪梅模仿着那破碎的语调,惟妙惟肖。

沈静姝端着茶杯的手指,在听到“玄玉钥匙”四个字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杯中的清茶,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殿宇的阻隔,落在了偏殿暖阁的方向。那双清澈如泉的眸子里,倒映着氤氲的茶雾,深不见底。

“玄玉……钥匙……”她无声地重复着这四个字,温婉的唇角,在晨曦的光影里,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

那弧度,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种棋手看到猎物终于踏入精心布置陷阱时的……一丝温润如玉、却令人骨髓生寒的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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