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烽烟,裹挟着“妖妃祸国”的污名,如同瘟疫般在紫禁城死寂的宫墙内蔓延。萧承烨震怒的旨意一道接着一道发往江南,措辞之严厉前所未有,字字如刀,带着帝王的雷霆之怒和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朝堂上噤若寒蝉,柳党一系更是人人自危,连呼吸都放得小心翼翼。然而,那顶“妖妃”的污浊冠冕,却如同附骨之疽,牢牢扣在了深居澄心暖阁的林晚夕头上。
暖阁成了风暴眼中诡异的平静之地。林晚夕的病容是最后的屏障,也是她此刻唯一的伪装。她每日按时喝着苦涩的汤药,脸色在太医的调理下褪去了高烧的潮红,却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睑下带着淡淡的青影,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她沉默寡言,行动迟缓,将“病体孱弱”四个字刻进了骨子里,试图在这惊涛骇浪中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萧承烨没有再召她去侍墨。御书房似乎成了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只有李德全每日会来一趟,恭敬地询问她的起居饮食,带来些精致的点心和补品,再无声地将暖阁内的一切,透过那双看似浑浊实则精明的眼睛,原封不动地带回去。
这平静,却比任何风暴都更令人窒息。林晚夕知道,那平静的水面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帝王的沉默,如同拉满的弓弦,蓄积着无法揣度的力量。她袖中的匕首,贴着手臂冰冷的肌肤,是她在每一个无眠的深夜里,唯一能汲取的安全感。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内侧那道隐蔽的凸起,思绪却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回御书房那场无声的凌迟——他滚烫的手掌,沉重的研磨,以及那句洞穿一切的“心病”。
江南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渐渐扩散。关于清丈受阻、胥吏死伤的细节,关于“妖妃”流言在民间愈演愈烈的传闻,如同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钻入暖阁。林晚夕坐在窗边,看着外面葱茏的夏意,心却沉在冰窖里。她的名字,她的存在,成了这场新政风暴中最显眼的靶子,成了江南豪强反扑、朝中政敌攻讦最趁手的利刃。避宠?在这泼天的污名和汹涌的敌意面前,她的身体是否“病弱”,早已无足轻重。她已身不由己地被绑上了祭坛。
这日傍晚,夕阳的余晖将澄心暖阁染上一层凄艳的金红。林晚夕刚用过晚膳,正由宫人伺候着服下最后一碗浓黑的药汁。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压下了心头翻涌的烦躁。
暖阁的门被无声地推开。进来的不是李德全,而是敬事房的总管太监王禄。他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容,手里托着一个覆盖着明黄锦缎的紫檀托盘。那托盘上,赫然放着一枚通体碧绿、雕琢成合欢花状的玉牌!
侍寝牌!
林晚夕端着药碗的手猛地一颤,碗底残留的几滴药汁溅落在她素白的中衣上,洇开几朵深色的污迹。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浑身僵硬!
“奴才给林主子道喜了!”王禄的声音尖细而喜庆,带着一种刻意渲染的欢愉,在这寂静的暖阁里显得格外刺耳,“陛下刚翻了主子的牌子!请主子即刻准备,凤鸾春恩车已在殿外候着了!”
轰——!
林晚夕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伪装,在这枚小小的玉牌面前,瞬间被击得粉碎!他终究是不耐烦了!江南的乱局,朝野的攻讦,非但没有让他收敛,反而像是彻底点燃了他骨子里那份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和掌控欲!他用这枚翻起的玉牌,用这“凤鸾春恩”的仪式,向所有人宣告——她林晚夕,是他的!什么“妖妃”流言,什么江南烽火,在他绝对的皇权面前,都不过是尘埃!
“王公公…”林晚夕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她试图维持最后一丝体面,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奴婢…奴婢病体未愈,恐…恐污了圣体…且这汤药气味浓重,实在…”
“哎哟我的好主子!”王禄脸上的笑容不变,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圆滑,“您这说的是哪里话?陛下的旨意,便是天大的恩典!太医说了,主子您就是心思重,郁结于心,这身子骨啊,早就无碍了!陛下翻您的牌子,正是体恤您,要给您宽宽心呢!至于药味?”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暧昧的暗示,“自有温汤香露,保管主子您香喷喷地去见驾!快别耽搁了,误了吉时,奴才们可担待不起啊!”
话音未落,几名早已候在门外的嬷嬷宫女鱼贯而入,不由分说地围了上来。她们脸上带着训练有素的恭谨笑容,动作却麻利得近乎粗暴。有人开始为她宽衣解带,有人捧来熏着浓烈香气的华丽宫装,有人端着盛满香汤花瓣的金盆。
“不…我自己来……”林晚夕下意识地抗拒,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和颤抖。她试图推开伸过来的手。
“主子莫要害羞,这是规矩,让奴婢们伺候您。”一个圆脸的嬷嬷笑着,手上的力道却丝毫不减,轻易地就解开了她中衣的系带。冰冷的空气瞬间贴上裸露的肌肤,激起一阵战栗。
林晚夕如同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被她们强行按坐在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眼神空洞的脸。温热的香汤带着浓郁得令人头晕的香气,一遍遍擦洗着她的肌肤,仿佛要洗去她身上最后一点属于“林晚夕”的气息。华美繁复的宫装一层层套上,金丝银线绣成的缠枝牡丹在烛光下流光溢彩,却沉重得如同枷锁。发髻被高高绾起,插上沉甸甸的金步摇和点翠簪钗,珠光宝气,却压得她脖颈生疼。
每一个触碰,每一次拉扯,都让她感到一种被剥光的、深入骨髓的屈辱。她看着镜中那个被打扮得如同祭品般华丽、眼神却如同死水的陌生女子,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最后一丝清醒。
凤鸾春恩车停在殿外,装饰得富丽堂皇。王禄躬着腰,满脸堆笑:“请林主子上车。”
林晚夕被搀扶着,脚步虚浮地踏上车辇。车帘落下的瞬间,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车厢内弥漫着浓郁的龙涎香气,熏得人透不过气。车轮碾过宫道的青石板,发出单调而沉重的辘辘声,每一声都像碾在她的心上。她闭上眼睛,靠在冰冷的车壁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袖中的匕首贴着肌肤,冰冷而坚硬,是她此刻唯一真实的依靠。
不知过了多久,车辇停下。帘子被掀开,眼前是帝王寝殿那高大而沉重的殿门,在宫灯的映照下,如同巨兽张开的口。
“林主子,请。”王禄的声音带着谄媚的催促。
林晚夕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翻涌的恐惧。她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踏入了那象征着无上荣宠、此刻却如同龙潭虎穴的寝殿。
殿内烛火通明,蟠龙烛台上的牛油蜡烛燃烧得正旺,将巨大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龙涎香,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帝王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明黄的帐幔低垂,宽大的龙榻在重重纱幔之后若隐若现,如同一个蛰伏的巨兽。
萧承烨并未在榻上。他背对着门口,负手立在巨大的雕花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他依旧穿着月白色的常服,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江南的烽火和朝野的暗涌,显然也并非对他毫无影响。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回头。
林晚夕停在殿中央,距离他约莫十步之遥。她低垂着眼,按照规矩,深深福礼下去,华美的宫装裙摆铺散在金砖地上,如同一朵开到荼蘼却毫无生气的花:“奴婢…参见陛下。”声音艰涩,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萧承烨缓缓转过身。
烛光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脸。几日不见,他眉宇间的疲惫和冷厉之色更重,眼睑下也带着淡淡的阴影。江南的乱局显然耗费了他极大的心力。他的目光落在林晚夕身上,从她盛装华服、珠翠满头的模样,缓缓扫过她低垂的、毫无血色的脸,最后停留在她紧紧交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手上。
那目光深沉如海,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实质的占有欲。他一步步走近,月白色的袍角拂过光洁的地面,无声无息。属于帝王的强大气场随着他的靠近而不断增强,如同无形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向林晚夕。
他在她面前一步之遥处停下。居高临下。
“抬起头来。”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刚处理完棘手政务的沙哑,在空旷的寝殿内清晰地回荡。
林晚夕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烛光下,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着,竭力掩饰着眼底深处翻涌的惊惶和绝望。那精心描绘的妆容,非但没有增添半分颜色,反而将她内心的脆弱和抗拒衬托得更加明显。
萧承烨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如同最精准的刻刀,似乎要剥开那层华丽的伪装,直抵她灵魂深处的恐惧。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薄茧,缓缓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抚向她冰凉的脸颊。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肌肤的刹那——
林晚夕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身体猛地向后一缩!动作之大,几乎踉跄!
这个本能的、充满抗拒的闪避动作,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引爆了萧承烨眼中压抑的怒火!
“躲?”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面碎裂,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怒意!连日来江南乱局的烦忧,朝堂掣肘的憋闷,还有此刻眼前这女子毫不掩饰的抗拒,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轰然爆发!他一步上前,带着强大的压迫感,瞬间逼近!一只大手猛地攫住了林晚夕纤细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林晚夕!”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声音里充满了被冒犯的帝王之怒和一种被拒绝的、近乎狂暴的占有欲,“江南的刀指着朕,骂朕是昏君!朝堂的笔指着朕,说朕惑于妖妃!朕顶着这泼天的骂名,护着你在这澄心阁里!如今,连你也敢嫌弃朕?!”
他的怒火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烧着林晚夕的神经。手腕传来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巨大的恐惧和委屈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被迫仰着头,迎上他那双燃烧着怒焰、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半分温情,只有被忤逆的暴怒和赤**的征服欲!
“妖妃…呵…”萧承烨盯着她惊惶的泪眼,唇角勾起一丝冰冷而残酷的弧度,声音带着刻骨的嘲讽和一种近乎自虐的恶意,“他们不是骂你是祸国殃民的妖妃吗?好!朕今日,便坐实了这‘昏君’之名!便让你这‘妖妃’,好好地…伺候朕!”
话音未落,他猛地用力,狠狠将林晚夕拽向自己!另一只手粗暴地扣向她的后颈,滚烫的唇带着惩罚性的力道,狠狠压下!
那浓烈的龙涎香气息混合着男性强烈的侵略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林晚夕吞没!巨大的屈辱和绝望如同冰冷的利刃,瞬间刺穿了她的心脏!脑海中紧绷的那根弦,在帝王粗暴的掠夺和那声刻骨的“妖妃”刺激下——
“铮——!”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机簧弹动声,在死寂的寝殿内突兀响起!
一道幽冷的、淬着剧毒的寒光,如同毒蛇吐信,毫无征兆地从林晚夕的袖口激射而出!带着她所有的恐惧、屈辱和玉石俱焚的决绝,直刺萧承烨近在咫尺的胸膛!
是那把薄如柳叶的淬毒匕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萧承烨的动作猛地僵住!他扣在林晚夕后颈的手瞬间收紧!那双燃烧着怒焰的深眸,在极近的距离内,清晰地映出了那抹直刺心口的、散发着死亡幽蓝光泽的寒芒!也映出了林晚夕眼中那混杂着极致恐惧、绝望和一丝疯狂决绝的泪光!
匕首的锋刃,在距离他心口仅剩一寸之遥的地方,被他另一只闪电般抬起的手,死死攥住了锋刃!
鲜血,瞬间从帝王紧握匕首的指缝中,汹涌而出!
浓稠,温热,带着刺目的猩红,一滴,一滴,砸落在林晚夕胸前华美的缠枝牡丹绣纹上,如同盛开的、绝望的血色之花。
寝殿内死寂一片。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鲜血滴落的、沉重而清晰的“嗒…嗒…”声。
萧承烨死死攥着那淬毒的利刃,任由鲜血染红手掌,染红月白的袖口。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怀中女子那惊骇到失神的泪眼,看着那柄差一点就刺入他心脏的凶器。所有的怒火、情欲、征服的冲动,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刀锋和温热的鲜血,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败的风箱,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彻骨的失望:
“林晚夕…”
“你袖中藏着这把刀…”
“原来,是预备着…用来杀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