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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灰色的雨云沉沉地压着紫禁城金色的殿脊,虽已停了雨,那股浸透骨髓的湿冷却仿佛凝滞在每一块金砖的缝隙里,挥之不去。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暖意与墨香交织,也驱不散这无形的沉重。参汤的雾气氤氲在皇帝面前,他啜饮着,眉宇间那道因雷霆杀伐而刻下的深痕似乎被这暖意熨帖得平复了些许。

皇后苏婉垂手侍立一侧,姿态恭谨温婉,如同画中走出的贤后。浅碧色的宫装袖口,那缠枝莲纹的绣线在烛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唯有方才那一瞬烛火跳跃时,内缘闪过的、属于西域金缕丝特有的粗粝而耀眼的金光,如同淬毒的芒刺,无声地扎进宸妃林晚夕的眼底。

贤妃柳如眉被拖走时那声嘶力竭的攀咬——“你以为皇后就干净吗?她袖口的金线……”——此刻在死寂的书房里,带着血腥的回响,撞在林晚夕的心上。袖中的指尖,无意识地掐得更深了些。

“陛下保重龙体,”林晚夕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涟漪,“贤妃既已伏法,后续诸般琐碎,内务府与慎刑司自会料理周全。若无旁事,臣妾先行告退。”她微微屈膝,动作流畅而恭谨。

皇帝的目光终于从参汤玉盅上抬起,掠过皇后温婉的侧脸,最终落在林晚夕低垂的眼睫上。那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着雷霆过后的余烬与审视。他轻轻颔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嗯”,算是应允。那目光在林晚夕身上停留了一瞬,似有若无,随即又落回堆积如山的卷宗上。

林晚夕敛衽告退,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皇帝放下玉盅时,指尖似不经意地拂过案上一份奏报的封皮,那封皮边缘,印着一个微不可查的西域火焰纹的泥封印记。她的心,无声地又沉了一分。

沉重的雕花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御书房内的暖香与无形的威压。廊下的风裹挟着湿寒之气扑面而来,吹得人衣袂翻飞。她步下丹陛,沿着漫长而空旷的宫道前行,靴底踏在微润的金砖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贤妃的揽月阁方向,隐隐传来内务府太监们封箱、钉板的嘈杂声,像是对一个煊赫家族彻底覆灭的仓促收场。

刚行至太医院附近通往西六宫的岔道口,一阵急促而惶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只见太医院院判周太医,须发皆白,此刻却跑得官帽微斜,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身后跟着两个同样面色惶急的年轻医官。

“宸妃娘娘!宸妃娘娘留步!”周太医远远望见林晚夕的身影,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来,深深一揖到底,气喘吁吁。

林晚夕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落在这位向来持重的老院判身上:“周院判,何事如此惊慌?”

“娘娘!”周太医抬起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灼,“是北境!刚刚八百里加急军报!北境数镇……瘟疫横行!军士、边民,染病者甚众!蔓延之势极快,恐有失控之危!太医院上下翻遍典籍,所拟之方,或效微,或药力过猛伤人根本……实在……实在束手无策!”他声音发颤,满是无奈与自责,“此疫症来势汹汹,寒热交作,呕吐下利,更有甚者,肤现诡异青斑,如活物游走……前所未见!老朽……老朽愧对圣恩!”

他身后的年轻医官也连忙躬身,声音带着恐惧:“娘娘,古籍所载,凡肤现异色游走之症,多……多与西南蛮荒蛊毒之术有涉!若真是此等邪物混入疫气之中,后果不堪设想啊!”

蛊毒?林晚夕的眸光骤然一凝,仿佛冰湖投入石子,漾开锐利的涟漪。北境瘟疫,蛊毒之疑,皇后袖口那抹刺目的西域金缕丝……几缕看似无关的丝线,在心底悄然缠绕,勾勒出一幅模糊却令人心悸的图景。西域诸国,与北境、与西南蛊术,并非全无勾连。

她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只微微颔首:“本宫知晓了。瘟疫蔓延,刻不容缓。周院判,你即刻将太医院所有关于此疫症脉案、症状详录,及你们所拟的方剂,誊抄一份,速送至永寿宫。记住,务求详尽。”

“是!是!谢娘娘!老臣遵命!”周太医如蒙大赦,连连作揖,带着医官匆匆折返太医院方向,脚步比来时似乎稳了几分。

林晚夕独自一人回到永寿宫。殿内熏着清冽的苏合香,却驱不散她眉宇间凝结的思虑。她屏退左右,只留了心腹大宫女锦书在旁研墨。案头很快堆起了太医院送来的厚厚卷宗,以及她从自己隐秘书匣中取出的几卷泛黄古籍——那是她林家秘传的医毒典籍,其中不乏对西南诡谲蛊术的剖析。

烛火摇曳,将她的侧影长长地投在素白的墙壁上。她时而凝神翻阅那令人触目惊心的北境疫症描述,时而对照林家秘典中关于“噬血蛊”、“尸瘴引”等阴毒之物的记载,指尖划过那些描述“青斑游走”、“寒热如潮”的字句,眼神越来越冷,也越来越亮。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摩挲着,仿佛在丈量着某种无形的距离与关联。

窗外,夜色如墨,将白日里所有的血腥与喧嚣尽数吞噬。唯有永寿宫这一盏孤灯,彻夜未熄。

***

次日,金銮殿。

沉重的朱漆殿门在肃杀的晨光中缓缓开启,一股无形的压力随之弥漫开来。贤妃柳氏满门尽诛的血腥气尚未散尽,北境瘟疫的阴云又已沉沉压下。殿内,蟠龙金柱肃立,身着各色补服的朝臣按品阶肃立两班,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所有人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投向御座之上,那位身着玄黑十二章纹衮服、面容冷峻如铁的帝王。

兵部尚书王崇焕率先出班,声音洪亮却难掩焦虑:“陛下!北境八百里加急!瘟疫肆虐,边军十停已病倒三停!军心涣散,士气低迷!突厥探子活动猖獗,似有异动!若瘟疫控制不住,边防空虚,后果不堪设想!臣请陛下速拨银粮、征调民夫、增派军医驰援!迟则生变啊!”

“王尚书所言,乃治标不治本!”户部尚书钱益谦立刻出列反驳,一脸愁苦,“国库空虚,去岁水患赈济已是大耗元气!如今仓促间调拨大批银粮、征发民夫,非但杯水车薪,更恐引发内地恐慌,物价飞涨!当务之急,是封锁疫区,严防死守,绝不可令瘟神南下!至于边军……当以稳守为要,待太医院寻得良方,再图恢复不迟!”他袖袍微抖,显是为钱粮愁白了头。

“封锁?钱尚书说得轻巧!”一位满脸虬髯的边镇将领忍不住跨前一步,声如洪钟,“北境数镇军民数十万!封锁等同坐视他们自生自灭!军中袍泽情同手足,岂能见死不救?再者,若突厥趁我内乱大举来犯,区区封锁线如何抵挡?太医院的方子?太医院要有办法,军报还能如此十万火急吗?”他的话语带着边关特有的粗粝和愤怒,激起几位武将的同感低应。

“李将军慎言!太医院众位大人夙夜匪懈,岂容轻侮?”礼部一位清流老臣皱眉驳斥。

“好了!”御座之上,一声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冷喝骤然压下所有争执。皇帝的目光如冰锥扫过殿下群臣,所过之处,人人噤声垂首。他的指尖在御案上那份关于疫症的紧急奏报上轻轻叩击,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殿内只剩下这单调而压抑的声音。

“瘟疫横行,军情危急,国库维艰……”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帝王的疲惫与不容置疑的威压,“诸卿所虑,皆有道理。然则,吵嚷何用?朕要的是应对之策!实策!”他凤眸微眯,掠过下方一张张或焦虑、或惶恐、或强作镇定的脸,最后,那目光似是不经意地,落向了御座侧后方那垂着细密珠帘的隔间。

珠帘之后,一道纤细沉静的身影端坐着,正是奉旨听政的宸妃林晚夕。隔着晃动的珠玉,她清晰地看到了殿内争执的每一张面孔,听到了每一个字。当皇帝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来时,她端坐的姿态没有丝毫改变,唯有搭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紧,随即又缓缓松开。时机到了。

就在朝堂陷入一片死寂的焦灼,连皇帝叩击桌面的手指也微微停顿之时,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如同冰泉击石,穿透了沉重的珠帘,清晰地回荡在金銮殿空旷肃穆的空间里:

“陛下,臣妾或有一策,或可解此困局。”

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满殿朝臣愕然抬头,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层珠帘。惊疑、审视、不以为然……种种复杂的情绪在那些目光中翻涌。后宫干政?还是在这种军国要务之上?宸妃?

皇帝叩击桌案的手指彻底停下,深邃的眸光转向珠帘,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澜,他沉声道:“讲。”

珠帘微动,一只骨节匀亭、白皙如玉的手伸了出来,指尖轻轻点在了侍立太监早已在御案旁展开的北境舆图之上。那指尖落下的位置,正是瘟疫最为肆虐的几处关隘。

“适才太医院周院判及诸位医官所言,此疫症寒热交作,呕吐下利,肤现诡异青斑,如活物游走,此等情状,非寻常时疫。”林晚夕的声音透过珠帘传来,冷静得不带一丝烟火气,却带着洞悉本质的锐利,“结合臣妾所阅林家秘藏典籍及太医院详录脉案,此症极似西南典籍所载之‘瘴蛊’为引,混入寒热戾气而成!”

“蛊?!”殿中顿时一片哗然。蛊毒之术,向来被视为阴邪诡道,与煌煌庙堂格格不入。

“荒谬!”一位须发皆白、面容古板的御史大夫再也按捺不住,猛地出列,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后宫妇人,安敢妄言军国大事?更遑论以巫蛊邪说惑乱朝堂!蛊毒之说,虚无缥缈,岂能为凭?若依此论,莫非还要请些山野巫觋来做法驱邪不成?简直有辱斯文,贻笑大方!”他气得胡子直抖,满脸的鄙夷与愤怒。

珠帘后的林晚夕,面对这疾风骤雨般的斥责,气息没有丝毫紊乱。她的声音反而更添了几分冰雪般的清冽与笃定:“老大人稍安。本宫所言‘蛊引’,非指神怪巫祝,乃是实指西南密林之中,某些毒虫异草经秘法炮制,其毒质可混于水土瘴气,随风播散,侵染人体,诱发此等异症。此乃毒理,非关鬼神。”

她微微一顿,指尖在舆图上几处水源和风口要害轻轻划过:“北境苦寒,何以突发此等酷似湿热瘴疠之症?其爆发之烈,蔓延之速,症状之诡,皆非偶然。若真有‘蛊引’混入水源或借西北季风播撒,则一切皆可解释!当务之急,非徒然争论封锁或驰援,而在于——以医制蛊,以蛊克疫!”

最后八字,字字铿锵,如同金石坠地,震得满殿皆寂。

“以医制蛊?以蛊克疫?”连方才怒斥的御史大夫也愣住了,喃喃重复着这充满矛盾却又仿佛蕴含玄机的八个字。

“不错。”林晚夕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既知病源或与蛊引相关,便可对症下药。其一,速遣精锐斥候与通晓西南毒物的医者,秘密潜入北境疫区及可能的源头地带,务必查明此‘蛊引’究竟为何物,出自何方!此为‘制蛊’之基。其二,根据蛊引特性,太医院需立即调整方略,配制既解疫毒、亦能克制或中和蛊引药性的方剂!臣妾昨夜观阅脉案,已有数味对症主药,可做参详。同时,严令边军及疫区百姓,饮水必须煮沸,掩埋污物需深掘生石灰,所有尸体必须焚化,以绝蛊毒滋生之源!此乃‘克疫’之要。”

她的语速清晰而沉稳,条理分明,从毒理分析到具体应对,一气呵成。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精准的判断和切实可行的步骤。

“其三,”她的指尖最终点在了舆图上北境与突厥接壤的广阔地带,“突厥素与西南某些部落有勾连,此番瘟疫爆发时机如此巧合,不得不防。请陛下密令边军,外松内紧,示敌以弱。若突厥真以为我北境因疫大乱,按捺不住兴兵来犯……则正中下怀。我以逸待劳,可一举击破!”

话音落下,金銮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落针可闻。方才激烈争执的双方,无论是主战的将领还是忧心钱粮的户部官员,此刻都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兵部尚书王崇焕张着嘴,忘了合上,眼底的焦虑被一种豁然开朗的震动取代。那位方才斥责“荒谬”的老御史,脸上的愤怒早已凝固,化作难以置信的愕然,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晃动的珠帘,仿佛想穿透它,看清后面那个女子的真容。

御座之上,皇帝一直紧绷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那深邃如寒潭的眼底,积压的阴霾仿佛被一道锐利的光芒刺破,翻涌起一种近乎激赏的亮色。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锁住珠帘后的身影,沉声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宸妃林氏,深明医理,洞察时艰,所献三策——查源、制药、布防,条理分明,切中要害!传朕旨意,宸妃所奏,着兵部、户部、太医院即日会商,细化章程,克日施行!不得有误!”

“臣等遵旨!”短暂的死寂后,是齐刷刷的应诺声。这一次,声音里少了争执,多了几分心服口服的凝重与敬畏。

珠帘之后,林晚夕缓缓收回点在舆图上的手,指尖微凉。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穿透珠玉的间隙,带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落在她身上——震惊、钦佩、探究,或许还有更深沉的忌惮。她端坐不动,如同一尊沉静的玉像,唯有在无人可见的袖笼深处,指尖才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拂过一抹记忆中冰冷刺目的金色流光。

***

朝堂上的惊雷余韵尚未散尽,后宫的波澜已悄然涌动。贤妃柳氏的轰然倒塌,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深湖里投下巨石,激起的不仅是水花,更有湖底沉积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淤泥。往日依附于揽月阁这棵大树的猢狲们,此刻惶惶不可终日,如同惊弓之鸟。

午后,永寿宫前那片开阔的庭院里,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阳光惨白,透过稀疏的云层无力地洒下,却驱不散庭院中弥漫的寒意。数十位低位嫔妃、美人、才人,依照品阶,无声地跪满了青砖地面。她们大多穿着素净的宫装,发髻简单,脸上脂粉未施,唯有一双双眼睛里,盛满了惊惧、茫然和走投无路的哀戚。如同被秋霜打蔫的花苞,瑟瑟地挤在一起。

空气凝滞,只闻压抑的、此起彼伏的细微啜泣和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她们在恐惧中等待,等待着那场风暴之后,来自胜利者可能降临的、未知的清算。贤妃的揽月阁已被封条封锁,那刺目的明黄色封条,如同悬在她们每个人头顶的利剑。

沉重的殿门无声开启。林晚夕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没有穿象征妃位的繁复礼服,只一身月白色素锦常服,乌发松松挽起,簪着一支简洁的羊脂玉簪。阳光勾勒着她清瘦的侧影,通身上下,唯有一种沉静如深潭的气度。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庭院中黑压压跪伏的人群,如同掠过一片被风吹倒的芦苇。

庭院中死寂一片,连啜泣声都瞬间停止了。所有的头颅垂得更低,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恐惧像实质的冰水,淹没了每一个人。她们不敢抬头,只能看到宸妃那双纤尘不染的素缎宫鞋,在冰冷的青砖上移动,发出极轻的声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她们的心尖上。

终于,那月白的裙裾停在了人群的最前方。

一个跪在最前面的年轻才人,终究承受不住这无形的重压,猛地抬起头,脸上泪水纵横,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不顾一切的绝望:“宸妃娘娘!嫔妾有罪!嫔妾……嫔妾往日愚钝,曾为贤妃……为贤妃做过些微末小事……并非本心!求娘娘开恩!求娘娘饶命啊!”她重重地以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一声哭喊如同引燃了火药桶,庭院中瞬间炸开了锅。哀求声、哭诉声、辩解声、赌咒发誓声……混杂成一片绝望的声浪。

“娘娘明鉴!嫔妾是被逼的!”

“娘娘开恩!嫔妾愿做牛做马……”

“嫔妾家中尚有老母幼弟,求娘娘垂怜……”

声音凄惶刺耳,混乱不堪,如同末日降临。

林晚夕静静地站着,任由这绝望的声浪冲刷着她。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厌烦,也没有丝毫动容,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直到那混乱的哭喊声因力竭和恐惧而渐渐低落下去,重新化作一片压抑的呜咽和粗重的喘息。

庭院再次陷入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

这时,林晚夕才缓缓开口。她的声音并不高,甚至带着一丝久未说话的微哑,却奇异地穿透了这片绝望的死寂,清晰地送入每一个惶恐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都起来吧。”

四个字,平平淡淡,却如同定海神针。

跪伏在地的嫔妃们猛地一颤,愕然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中是难以置信的茫然。

林晚夕的目光掠过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坚不可摧的磐石之力:

“贤妃柳氏,罪在自身,祸及满门。此乃陛下圣裁,国法昭昭,罪有应得。”

她微微停顿,目光扫过众人,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彻人心的了然,让所有心怀鬼胎者都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至于尔等,”她的声音陡然清晰,一字一顿,如同烙印般刻入每个人的心底,“从前如何,既往不咎。从今往后,安守本分,谨言慎行,勿生妄念。”

最后四字,重若千钧。

庭院中落针可闻。所有的哭泣和颤抖都奇迹般地停止了。嫔妃们怔怔地看着台阶上那月白的身影,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位宸妃的轮廓。那并非她们想象中胜利者的骄横或清算者的冷酷,而是一种近乎俯瞰的平静,一种强大到无需在意蝼蚁的淡漠,却又奇异地蕴含着某种令人心安的承诺。

林晚夕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个最先哭喊的年轻才人身上,声音放缓了些许,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记住本宫今日之言。只要恪守宫规,不起非分之想,”她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庭院上空,如同磐石落地,“本宫在,尔等无虞。”

“无虞……”

这两个字,如同甘霖洒落在久旱的焦土上。年轻才人眼中的绝望瞬间被巨大的、不敢置信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的泪水淹没。她再次重重叩首,这一次,额头触地,发出的是感激的闷响:“谢娘娘!谢娘娘恩典!嫔妾……嫔妾谨记娘娘教诲!永生不忘!”

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庭院中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劫后余生的呜咽和此起彼伏的叩谢声:

“谢宸妃娘娘恩典!”

“嫔妾谨记娘娘教诲!”

“谢娘娘……”

林晚夕不再看她们,转身,月白的裙裾在门槛内轻轻一闪,消失在了永寿宫深沉的殿影之中。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将那满庭的感恩涕零、劫后余生的庆幸与臣服,尽数隔绝在外。

庭院里,嫔妃们互相搀扶着,踉跄起身。惨白的阳光依旧无力,但笼罩在她们身上的那层绝望的死灰色,似乎悄然褪去了一些。她们望着那紧闭的永寿宫殿门,眼神复杂,敬畏之外,悄然滋生出一种全新的、近乎仰望的依赖。

永寿宫内殿,窗扉紧闭,光线幽微。林晚夕独自一人立于窗边,并未点灯。她微微侧首,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遥遥望向凤仪宫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袖口光滑的锦缎边缘,那里空空如也,并无半分西域金缕丝的痕迹。

然而,那抹冰冷刺目的金色,早已深烙心底。

殿外,风似乎又起,掠过重重殿宇的飞檐翘角,发出呜呜的轻啸,如同某种不祥的低语。铅灰色的云层在天际缓缓翻涌,重新聚拢,比之前更加厚重阴沉,沉沉地压向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

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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